只是,越是这般提醒自己,红药那脑袋里便越是一片昏昏。
这年纪的小姑娘,又哪有不渴睡的?便站着也能睡着。
红药竭力瞪大双眸、逼出眼泪,方将那一个又一个哈欠给强咽了下去。
一旁的红棉却根本没她的定力,头一点一点地,几乎盹着。
莫说是她,便连立在帘外听用的罗喜翠,此际也是两眼乜斜着,身子乱晃,所幸挨着门框子,倒也不虞摔倒。
蓦地,门外传来“哐当”一声巨响,顾红药吓了一跳,半个哈欠卡在喉咙,险些没背过气去。
罗喜翠也激灵一下子醒了盹儿,红棉更是立马站得笔直,左右张望,一脸茫然。
“怎么回事儿?”罗喜翠压着嗓子问,抬手揉了揉眼睛,眉间带出了一丝恼意。
张婕妤正在午睡,偏不知谁那么不晓事,弄出这般大的动静来,万一吵醒了主子,谁也落不着好。
红棉此际已然完全清醒了,登时来了精神,“噌”一下便窜到罗喜翠跟前,讨好地道:“教姑姑受惊了,姑姑可要我给您捶捶。”
罗喜翠没搭理她,只皱眉问:“你可听出这声音是打哪儿来的?这忽儿巴喇地就是一响,多吓人!”
“回姑姑,我听着就在院子外头,想是离得不远?”红棉陪笑道,借侧身之机,得意地看了红药一眼,脸上写着明晃晃的“你真笨”三个字。
顾红药意思意思扁了扁嘴,没往前凑。
两辈子加起来,她也不是什么聪明人,前世这个时候,她可是木讷得紧,这种拔尖讨好之事,例来没她的份儿。
面上做出一副懊恼的模样来,顾红药心下暗自思忖,这是出了什么事?
这一时半刻之间,她还真想不起前世此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慢慢低下头,眉心拧紧,苦思冥想。
重生半个月来,她每日都在回思前世种种。可是,这都快六十年过去了,她记性再好,又哪里能将桩桩件件都想起来?
“梁嫣,你给我滚出来!”
一道尖利的女声陡然破空而来,刺穿了这静谧的春日午后,亦打乱了红药的沉思。
她禁不住一愣。
梁嫣?
这名字好生熟悉,似是在哪里听过。
她蹙眉思忖,不经意间眼尾余光一瞥,却见一道苍青的身影飞奔而来,正是王孝淳。
他也被吵醒了。
红药并红棉忙问好,王孝淳笑微微地冲她们招了招手,用很轻的声音道:“你俩过来。”
红药微怔了怔,正忖度着他所为何事,红棉已然丢开了罗喜翠,三步并两步飞跑过去,圆润的脸上贴着甜甜的笑:“公公有何吩咐?”
相比罗喜翠,这一位才是大红人,自然要着紧些才是,红棉自是分得出轻重。
虽然生就一张憨态可掬的脸,可若论心眼,她一点不比旁人少。
顾红药仍旧慢她半拍,默不作声跟在后头。
王孝淳约四十开外,面相很是和善,天然上挑的嘴角,令他不说话也像在笑。
“你们俩去门边守着,莫叫人闯进来冲撞了主子。”他低声吩咐。
听着冠冕堂皇的,实则就是要她们去听个壁角。
顾红药心领神会,面上却还是一脸懵懂,红棉略略一想,也听懂了,忙谄笑着应了个是,回身便将红药一拉,眉飞色舞地道:“走,去瞧瞧去。”
微微拔高的音量,显出她对这椿热闹事浓厚的兴趣。
红药点头道声“好”,正要随她前行,猛不防身子被人轻轻一撞,旋即,一个袅娜的身影便擦过她身侧,轻盈而快速地走到了王孝淳身前。
一见此人,红棉登时放下了脸。
来人正是红衣。
“她来干嘛?”红棉鼓着眼睛,声音很低,怨气却十足。
红衣对身后二人视如不见,只高举手中的一样事物,慢声细语地向王孝淳道:“王公公,我把油壶给拿来了。”
随着话音,一阵淡淡的芝麻香油的气息发散开来,原来,她拿着的正是一只小香油壶。
“哟,你这孩子倒是机灵。”王孝淳似颇有些意外,盯了她一眼,旋即又笑眯眯地点头称许。
在后宫里瞧热闹,最是讲究个安静从容、风姿优雅,若是开门阖户地弄出大阵仗来,一来不好看相,再一个,万一被宫正司的人抓住了,那可是要吃棍棒的。
红衣拿出油壶,便是她的聪明处了。
得了王孝淳的夸赞,红衣倒也没显出得意来,只抿嘴一笑,谦道:“都是公公平素教得好。”
“罢了,你们都去吧。”王孝淳朝她们挥了挥手,又提声唤红柳:“出来守在廊外。”
原在房中轮休的红柳,此时也走了出来,正立在廊下发呆,闻言愣了一会,方蹲身道了个是。
便在这须臾间,红药几人已经在拿油润门栓了。
这院子拢共也就一进,不过抬脚就到的事儿。
当此际,门外喧哗已然越来越大,她们悄没声地拉开门缝往外瞧时,恰有几个小宫女尖叫着从斜对面的“扫红轩”跑了出来,大敞着的院门,露出了里头的人影。
一个穿柳绿衫子的宫装美人儿飞散着发鬓,正被个穿茧色上衣的丽人按在地下撕扯,四条白花花的臂膀半空里乱飞,尖尖十指舞动不休,抓、挠、抠、掐、撕,鲜红的指甲也不知是染的丹蔻还是沾了血。
“哎哟,这可真是热闹了。”红棉当即两眼冒光,一头扑在门缝边,恨不能抠下眼珠子来扔在外头瞧一瞧。
红衣静静地望她片时,便往旁让开些,神情中有着一闪而逝的轻屑。
第003章 瓜子
顾红药没去管她二人的眉眼官司,只凑去门缝处细细观瞧。
扫红轩中,那绿衫美人虽衣裙散乱,金钗都挂在耳边,瞧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然手劲却着实不小。
但见她奋力扯下对方一把长发,哭得如梨花带雨:“吴美人有话好好讲,何苦欺我来哉?”
一口温温软软的吴侬软语,恰是江南况味。
那吴美人冷不防被偷袭,直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反手一爪子便挠了过去,一面破口大骂:“姓梁的,你这不要脸的贱货行子,黑了心肠的下作娼妇!”
这一开口,却是一口标准的玉京城土骂,恰是爽利脆嫩,像大夏天吃了一口水萝卜。
顾红药眉头跳了跳。
她终于想起来了。
那绿衣美人梁嫣,三年后便会晋位康嫔,颇为风光了一阵子,在建昭末年的大齐后宫,也算是个人物。
至于那位吴美人,红药却无甚印象。
便在她思忖间,吴美人一只利爪已然直奔梁嫣面门,梁嫣惊呼一声,动作却分毫不慢,飞快扭脸的同时,伸臂用力一格。
“唰”,她手背上立时刮出明晃晃五道血印子。
“侬作啥啦!”梁嫣口中迸出几乎变音的斥骂,越发不要命地将两手乱舞,也不知怎么一来,“嗤”地一声,竟将吴美人的衣裳给扯开了。
刹时间,薄透的春衫往旁散去,露出了里头鲜艳的双绣芙蓉小衣,并大片雪白的肌肤。
吴美人两番着了道儿,眼睛都红了,大吼一声“我跟你拼了”便扑了上去,二人顿时扭作一团,直弄得灰尘飞扬,也不知谁的绣鞋“咻”地飞过门槛,掉在地上滚了几滚,那鞋上精致的白牡丹绣花,顿时变得灰头土脸地。
见此情形,饶是红衣素来自恃镇定,亦不免矫舌不下,红药更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来,张开嘴半天合不拢。
唯有红棉,见怪不怪。
红衣与红药此前于外皇城当差,皆是头一回来金海桥,自不曾见过这等场面。而红棉却是一直在这一片儿打转,见多识广,对这种主子打架之事已是习以为常。
说起来,大齐后宫规矩虽严,却也有那么一两个“法外之地”,金海桥便是其一,而以金海桥为中心的方圆数里,更有一个响亮的绰号,叫做“三不管”。
这却是因为,此地虽就在玉带河左近,借了内苑御园的那么一点水意,然却远离东、西六宫这等煊赫之处,几乎便在后宫最边缘的地带,乃是实打实的一座冷灶。
此外,住在这里的嫔妃,亦皆是些位份较低的,或才进宫不久的新人,规矩上头或是松泛、或是不熟,总归有些欠缺。
更有一样要紧处,便是在那金海桥的西首最北面,有一座内安乐堂。
彼处之不详,大齐后宫无人不晓、无人不晓,其阴森冷僻,常被积年宫人拿来吓唬新来之人,实是阖宫避之唯恐不及之处。故那尚宫局、宫正司的人虽也常来这一带巡视,却是来得快、走得疾,生怕染上晦气。
除以上三点外,还有一个原因,则与朝堂有关。
先帝登基最初,朝中外戚横行、政局混乱,先帝颇花费了几年功夫,方将这股势头压制住。
到了建昭朝,为免前车之祸,天子选妃多出于民间,尤其是那些低位份的嫔妃,好些出身平民,连数都数不全,说好听些叫“天真质朴”,往难听里说,那就是“难以教化”。
如此一来,每当遇上了事,这些嫔妃们难免便会天性流露,将那劳什子宫规尽数抛诸脑后,便如此刻的梁、吴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