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烟也知自己失态了,白着脸低下头,再不敢言声。
红药自然不是那一等严苛的主子,且此际亦无心追究丫鬟的错,只不住地打量着向采青。
这位明萱堂第一管事妈妈,眼下的形容,堪称凄惨:
上好的绸缎衣裳被雨淋透了,湿搭搭贴在身上,十分不成体统,发髻也散开了,几绺乱发贴在脸上,面色青紫、嘴唇颤抖,跪在那泥地里浑身乱战,似是吓的,又像是冻的。
“哟,五太太,您怎么这早晚还出门儿呢,没淋着吧?”齐禄家的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脸讨好地打着招呼,一面便小跑着来至红药跟前。
红药向她浅浅一笑:“我来给王妃传句话,却是忘了提前说一声,却不知王妃在不在屋里?”
这话进退皆宜,意思再明显不过:若是朱氏不方便见她,只消以“王妃不在”为由,红药便能礼貌地退散了。
齐禄家的朝红药眨了眨眼,扬声作惋惜状:“哎呀,可是不巧,王妃正好去针线上头看衣裳去了,五太太要不去里头等一等?”
红药巴不得离开这明显的是非之呢,立时顺着她的话道:“那还是算了吧,等下晌我再来便是。”
齐禄家的笑道:“也好,奴婢送送您。”
红药知道她这是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也乐得听个消息,便含笑道好,众人便在那廊檐下掉头往回走。
待转过一个弯,红药便将荷露等人都遣去后头跟着,方笑着问齐禄家的:“方才我晃眼瞧着,上房的院子外头像是有个人,只是我也没看清楚,许是眼花了也未可知。妈妈说呢?”
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一问,亦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圆转话,无论怎么接都成。
齐禄家的极是叹服。
都说五太太出身低,可这一开口,却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才有的气象,比三夫人安氏、四夫人宁氏可高明太多了。
第352章 亏空
思及此,齐禄家的越发不敢小瞧了红药,面上堆出笑来,躬腰说道:“五太太没瞧错,那院子外头的人乃是向妈妈,她手脚不干净,教王妃查出来了。”
竟是连个磕巴也没打,直接就把话给挑明了。
红药面上现出讶色,心底亦觉诧异莫明。
向采青贪墨了府里的钱?
这倒也是奇闻了。
宫里出来的人,眼皮子能有这样浅?
也不对。
宫里贪财的人也很多,如果是大把银子的话,难免他们不动心。
心中忖度着,红药便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道:“原来竟是这样的,那妈妈可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么?”
说话间,将个小红封悄悄递了过去。
齐禄家登时笑出了满脸的褶子,忙接过谢了赏,复又一脸幸灾乐祸地道:
“好教五太太知晓,前些时候,王妃把那胭脂水粉的采买交给了向妈妈,不想今儿查账,有个婆子说漏了嘴,把个从没听过的铺子给说了出来。
王妃一听不对,就把那婆子扣下了,再把外院的账房、管事都叫进来,一条一条儿地对账,到底查出了事儿。却原来这向妈妈嘴上说得公理大义地,背地里却从那次一等的铺子里买胭脂,再充作上好的送进来,这一倒手,可不就大把银子进项了么?”
她张着鼻孔、瞪着两眼,面上满是不愤,也不知是恼于向妈妈贪墨的行止,还是因了这等肥油没落进自己的口袋而愤怒。
红药侧首想了想,便道:“据我所知,向妈妈管采买的时候似乎并不长吧,她到底贪墨了多少银子?”
“足五十两!”齐禄家的夸张地伸出五指,比划着“五十两”这个数目,两个眼睛又瞪大了一圈儿,似是为此而万分惊恐,然而,那嘴角憋不住的笑意,却显出了她真实的情绪。
五十两,于王府这样的人家来说,当真不算什么。
可是,偏就是这区区五十两,竟把个炙手可热的管事妈妈给拉下了马,齐禄家的自是趁愿。
说起来,自从向采青来了,明萱堂也的确再没了其他人站的地步,当真是一主之下、众仆之上,就跟那话本子里的宰相也似,整个后宅的婢仆都得仰望着这位向妈妈,在她跟前曲意讨好。
如今,向采青的际遇正应了“爬得高、跌得重”的俗语,且其所犯之事,也恰好戳中了王妃朱氏的软肋,这一跤摔下去,也不知往后还能不能爬起来?
毕竟,王妃是“眼中有钱、目下无人”的典范,过手的银子那是鲜少能再往外掏的,可向采青却捋了虎须,朱氏想必是极恼的。
“妈妈再细说说,然后呢?王妃又是怎么着的?向妈妈如今是罚完了,还是正等着挨罚?”红药笑吟吟地问道。
随后,纤手一抬,又一个红封滑进了齐禄家的手中。
齐禄家的直是喜出望外,险些没把嘴给乐歪了,一时只觉这天是如此地晴朗、这雨又是如此地清凉、这银子更是如此地沉实,令她这些日子以来的憋屈、郁结、愤懑,尽皆一扫而空。
“五太太便是太客气了,纵使您不来问,奴婢那也是要说的。”将红封塞进袖中,齐禄家的笑得见牙不见眼,又故作神秘地往周遭瞧了瞧,方朝红药招招手:“五太太近些,奴婢这话不好给外人听着。”
红药依言向前靠了半步,齐禄家的便压着嗓子道:“如今这情形,那是才罚了一小半儿。到底那也是足足五十两银子呢,就把向妈妈卖了也不值这么多。王妃才叫人给朱家送了信,怕是这就要把向妈妈发送回去。”
送回朱府?
红药心头动了动。
这罚得不轻不重地,却也不像是王妃气狠了的样子,莫非是因为贪的钱太少么?
齐禄家的此时又道:“王妃原先是恼的,当下就想把人发卖出去,只那周家的却说,到底那也是老太太赏的人,若是提脚卖了,却是折了老太太的颜面。王妃自来孝顺,便松了口,只掌了嘴,再让罚跪一个时辰,过后遣回朱家,也就罢了。”
言至此,她不由恨恨起来,用力朝地下啐了一口,切齿道:“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要依奴婢看,就该打杀了才干净,留下来也是个祸害。”
虽说把人送回朱家挨苦,这处置也不算轻,到底还是饶了向采青一命,齐禄家的颇是不甘。
她曾在向采青手底下吃过好几次暗亏,巴不得这人死了才好。
红药一脸淡然地听着,并未做表示。
王妃处置房里的下人,她这个儿媳妇听听就好。
至于此事内情如何,红药觉着,齐禄家的想来也只知其一。
倒是那位周妈妈有些出人意表,那一番劝说的言语,深得宅门里行事的精髓,既还了向采青提携之情,又给了朱氏一个下台阶。
这等人物,何以之前一直在二门外徘徊,始终不得升迁呢?
将此念按下,红药仔细问了一遍事发时的情形,待见齐禄家的再也挤不出什么来了,便将人打发了下去,复又唤来荷露,让她多注意着些明萱堂的消息。
那向妈妈就跪在院子外头,路过的人都能瞧见,显是朱氏并无瞒人之意。
红药相信,此时各房各院想也都在打听消息,她若是不闻不问,倒显得过于冷淡了。
因有了这事,怀恩侯府的回信之事,红药便往后延了几日。
朱氏没准儿正在气头上,她可不想撞上去讨个没趣。
而朱氏也果真似是恼极,连着免了好几日的定省,自个儿在院子里生闷气。
事发后的第五日,向采青方被朱家派人领了回去。
原来,她那天雨中罚跪,受了不小的寒气,红药走后没多久便厥了过去,过后又发热打摆子,烧得直说胡话。
朱氏或是怕她把病气过给朱家、又或是念着主仆一场的情分,更或许还有着别的意图。总之,王妃娘娘大发慈悲,叫人请了个游医来,将向采青的病治了个七七八八,方才命她回去。
第353章 安氏
据说,回到朱家后,朱老太太便把向采青发配去北角门值夜去了。
这差事听着没什么,实则却管着阖府倒夜香的活计,脏、苦、累不提,月钱也是最低等的。
那朱老太太也是个妙人,只给了向采青差事,却不给月钱,说是要拿她的月例还上亏空的那五十两。
红药算了算,估摸着向采青再倒上个五、六十年的恭桶,也就能把这笔钱还上了。
至此,余波尽皆消弥。
这位向采青向妈妈便如一粒投水的碎石,只在入水的瞬间荡起些许微澜,很快便归于岑寂。
已而九月,东平郡王府的后花园里,木樨已然盛放,清润的香气嵌在风里、兜在帕中、盈于袖底、奉于窗前。真真是走到哪里皆有花香。
红药自也不能免俗,命人剪了几茎银桂,弄出那错错落落的模样来,插在清水瓶中供着赏玩。
“这花儿还是长在树更好看些。”端详着多宝阁上的土定瓶,红药如是说道。
实是这木樨叶繁花细,既不似梅、竹那般枝骨挺立,又没了牡丹、月季那样的艳色,无论怎么剪裁,都裁不去那一分杂乱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