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有这般想法,一是因了那老宫人恰巧便在景仁宫当差,红药不可避免地就将她与小公主的死挂上了钩;
再一个,则是小公主身故的日子。
皇后头天产子,小公主次日病殁,何其凑巧?
事实上,以红药两辈子的宫女生涯来看,此事大有蹊跷。
只是,此际她已然远离皇城,这等涉及皇族辛秘之事,她是能避则避,是以这念头也只在心里打了个转,便即抛开。
刘氏等人也一样,对于宫闱之事,她们也深以为忌讳,是故,众人也只不疼不痒地感喟两句,便也不再提了。
已而三月,春浓如酒,街衢间、巷陌中,时可见两三枝柳绿、七八点桃红,令这座大齐都城于庄重之外,又添上了几分娇媚。
而这融融春意,亦扫去了皇城中的那一缕悲戚。
荀贵妃终于大好了。
而陛下亦怜其失女之苦,几乎日日宿在景仁宫,以实际行动安慰着自个儿的爱妃。
于是,枯木喜逢春、久旱遇甘霖。
在皇恩雨露的滋润下,荀贵妃终于治好了身心之疾,且在圣天子的关心爱护之下,美艳更胜往昔,更在大皇子抓周宴上,以一袭华服艳压群芳,重夺最美嫔妃的桂冠。
而建昭帝对贵妃娘娘亦越加盟宠爱,流水价地往景仁宫赏东西,听说那东配殿都快给装满了。
这些宫妃们的起落浮沉,红药前世见过太多,委实没多大兴致,倒是几个丫鬟议论得热,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好像她们亲眼瞧见的一般。
三月初六,诸事皆宜。
国公府四爷萧戟的大喜之日,便在这一日。
是日,阳光明媚、天气晴和,老天爷都似要来为这场婚事凑个趣儿,那澄澈的天空上连朵云彩都没有,真真是一碧如洗,照得整个京城都格外灿烂。
张灯结彩的国公府,无疑了亦成了这一日满京百姓议论的中心,差不多小半个京城的人都挤去瞧热闹去了,而到府吃喜酒的贵客,亦囊括了京城大半个朝堂。
然而,这煊赫华美到极点、引来满城瞩目的喜事,却也有它波及不到之处。
比如柳叶渡。
那一条幽长的巷弄,一如往常般地静默着,便连那已然有了些热度的阳光,到得此处时,亦似沾染了那丝丝缕缕的文气,变得沉静内敛起来。
幽巷之中,青墙黛瓦、绿树间错,不知哪里传来童子读书,其声琅琅,令这条巷弄越显安静。
清贫小院间,黄朴侧倚着那几竿修竹跽坐,身前的石台上,放着一张琴。
那琴亦如这小院,已然有些陈旧了,四足现出木色,漆光亦黯淡。
然而,那琴身之上却是纤尘不染,冰弦若雪、洁白如新,显是时常有人拂拭的。
“铮——”修长的手指轻扣琴弦,院中立时响起一声幽沉的长音。
黄朴的语声亦和着这琴音响起,有一种奇异的韵律:“九影,我叫你预备的东西,都备下了么?”
“回主子,东西都备齐了。”九影立在他身后说道。
阳光投射而来,九影的脸被斗笠的阴影遮去,五官眉眼尽皆不显,就如同他整个人其实并不存在,不过是一道阴影罢了。
黄朴低低“唔”了一声,单指按弦,止住了那绵长而细的余音,说道:“既然都备齐了,明日便着手此事罢。”
他笑了笑,松开手,撩袍起身,在竹下缓缓地踱着步,语声亦自迟迟:“春乃四季之首,更是万物生发之时,咱们也来讨个好口彩。”
“属下遵命。”九影叉手行了一礼。
黄朴似是心情甚好,转首笑看着他:“你方才说宫里有消息来,是何消息?”
“荀氏复宠了。”九影的回答只有这一句。
此处之荀氏,自是指荀贵妃。
荀贵妃死了个女儿,却也籍此重得天子宠爱,此事并非秘密,而九影要说的,显然亦不是这种表面上的东西。
此语之意,尽在言外。
黄朴显然是懂的。
他点了点头,微微一叹:“祸耶?福耶?置之死地而后生,倒也有几分孤勇。”
语罢,抬手一拂衣袖,并不是太在意的样子:“不过聊胜于无罢,咱们也不能指望着几个妇人能成事。”
停了停,忽尔又笑了起来:“然则,这也委实说不准。闲棋弃子,有时亦可定胜负,你说是不是?”
他看着九影,似在等他回答。
九影如标枪般地挺立着,一言不发。
黄朴似是有些失望,摇头苦笑道:“罢了,与你说这些,你也不懂。”
语毕,伸臂向前,启唇吐出了一个字:“信。”
九影立时自袖中取出一支翠绿的竹筒,双手递了过去。
黄朴信手接了,挑开筒口封蜡,从中取出一张卷成卷的字条,展平细读了片刻,旋即勾起了唇:“甚好。兵械齐备,趁此时,东风乍起、乱相丛生,倒是能晃过那些眼睛。”
他“嗤”地笑了一声,将竹筒掷还给九影,随后拾级而上。
廊角置着一只小小的红泥炉,炉上铁壶里的水早烧开了,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
黄朴将字条凑去炉火边点着了,闲闲语道:“许承禄、潘体乾这两条狗,接下来可得忙上好一阵子了。还有那位徐五爷,怕是还得哭。”
盯着手中燃烧的字条,他幽深的眼睛里,亦似燃起了灼灼烈焰:“肃论学派。我倒要瞧瞧,接下来它还怎么肃、如何论?”
“哗啷”,一阵风陡然袭来,吹得那火舌明明灭灭,似是下一瞬便将舔上他的手指。
他淡然一笑,五指松开,字条连着火苗,飘飘荡荡落在了地上,须臾便已燃尽,只余下几片黑灰,风一吹,再无踪迹。
“告诉那两家,多备些银钱,近些日子要用到之处甚多,莫要因小失大。”黄朴直勾勾看着地面,语声幽寂。
第317章 新妇
九影闻言,利落地应了个是,稍稍停顿了片刻,复又沉声说道:“主子,青云巷那里最近有些不太平,那孩子好像又被换回来了。”
“不出我所料。”黄朴的唇角勾着,面上却无一丝笑意:“到底是一国储君么,大家都很小心,他们是这样,咱们亦如是。”
言至此,转望九影,神情端肃而郑重:“你们要记着,储君乃一国之根本,有他在,纵使国丧当前、国难临头,大齐也不会乱、更不会亡。而徐齐之正统,亦不会断。这一点,望诸君切勿忘怀。”
“属下谨记。”九影叉手说道。
黄朴微微颔首,身上的气息放松了下来,缓步踏下台矶,素白衣袍在风里翻卷着,一如他闲散的语气:
“今儿国公府办喜事,章家是什么反应?我有些日子没问这事儿了,那章大姑娘果然病死了?”
“回主子,章大姑娘还活着,如今便在章家饶州祖宅的庄子上住着,听说人已经半疯了,怀恩侯应该不会再认这个女儿。此外属下还查到,贺氏身死之前,身边只有章大姑娘一人。”点到即止地说至此处,九影语声即停。
黄朴自是了然于胸,遂拢袖长叹:“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这深切的感喟,辅以他悲悯的神情,令整间院子都为之一肃。
九影没说话。
他安静地站了一会,似是在等着那氛围淡去,半晌后,方又低声道:“属下还收到一个消息,怀恩侯又要续弦了,怀恩侯老夫人相中了一户柳姓人家的女儿。”
黄朴“呵呵”笑了起来,语中难得地有了一丝揶揄:“侯爷真是艳福不浅哪,一房又一房地,倒是喜事不断。”
歇一拍,他略微俯身,伸指向琴弦上拨了拨。
“仙翁——仙翁——”缭绕而清远的琴声,如空谷回音,在清贫的小院里缓缓回荡。
“柳家是怎样的人家?”和着将歇而未歇的琴声,黄朴随口问了一句。
九影语声平板地道:“回主子,属下查知,那柳家家主乃太仆寺主簿。”
“哦,原来是柳铸啊。”黄朴对京城官员似是极熟,立时一口道出其姓名,旋即又蹙眉:“我记得他家祖上也出过两位翰林,堪谓诗礼传家。且他的女儿年岁尚轻,何以竟说了这样一门亲事?”
语至收梢,面上已有了几分不赞同,摇头而叹:“攀附权贵非为不可,然,我辈乃读书人,也总该有一点读书的人操守,才算不枉了那圣贤教诲。”
“主子,柳家的情形有些不同。”九影笔直地站着,语声毫无起伏:
“据属下所知,那位柳姑娘好像曾经走失过几日,周遭的邻居都在背地里议论她被拐子拐了,只柳家并不承认,一口咬定她是去外祖家小住。但属下打探来的消息却是,柳太太的娘家远在岳州。”
岳州乃胡广行省所辖,离着京城相当不近,就算骑上快马,也不可能于几日之间往返。
由此亦可知,柳姑娘很可能是真的走失过,其名节亦因此而受损,纵使柳家不肯承认,然此事四邻皆知,稍稍一问便能打听到,她的婚事,怕是颇为艰难的。
而怀恩侯老夫人一方面急于给儿子续弦,另一方面,怀恩侯连死两位正妻,坊间已然有了他克妻的传闻,且他膝下还有两个女儿,这后宅也有些不大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