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奇怪的是,据方才看到的口供,贺氏身死之时,周遭并无人得知,直到章兰心回屋后发现其尸身,惊呼尖叫,这才惊动了众人。
这口供与尸首,像是有点儿对不大上。
正思忖间,蓦地,徐玠眼前探出了两根拈着瓜子的修长手指,那指尖拢处,向贺氏前额的凹陷点了几点。
“仵作已然详细验过了,此处,才是致命伤。”许承禄的语声颇为悠然,俊美到妖冶的脸上,有着一抹似凉似暖的笑。
徐玠“唔”了一声,眉头却并不曾松开:“这表明那凶手应该先是在贺夫人背后偷袭,而后再从正面将她打死。可是……”
他沉吟着没再往下说,心中那种怪异之感,始终挥之不去。
许承禄“噗”一声地吐掉瓜子皮儿,开口时,语声如长按的冰弦,凉凉拖起余音:“那个叫莺儿丫鬟一口咬定,她只拿铜砚砸了贺夫人后脑一下。”
徐玠一怔,旋即转首:“她招供了?”
莺儿乃是章兰心的贴身丫鬟,亦是怀恩侯亲自押来的本案凶嫌,而此前拿到的那些口供里,独缺了莺儿的那一份。
许承禄闻言,抬手往嘴里丢了两粒瓜子儿,一脸地云淡风轻:“到了咱们内卫手里,她就是个铁打铜铸的,也得给本官开口。”
语毕,忽地皱起眉,“啧”了一声,以袖掩鼻,朝徐玠歪了歪脑袋:“得,这味儿开始大起来了,出去说。”
说着便当先转身出了屋。
贺氏是昨晚身故的,如今又正值春暖,尸身已然停放了一整天,开始有了些变化,味道也确实不小。
难为许承禄,在这种味道里竟也能吃得下零嘴儿。
徐玠摇了摇头,跟在他身后离开了内堂。
从游廊转过一道葫芦门,便是内卫官署的小花园。那园中只种了几棵枇杷树,满树新绿的叶片,除此再无别的花木。
然而,那春夜独有的草叶芬芳,亦足以涤去方才的阴冷,让人觉出此际正是春温,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徐玠忍不住轻吸了一口气。
春风温软,万物生机盎然。而在一院之隔的内堂,却躺着一具永远失去了生机的尸首。
无论生前何等尊贵,在死亡的面前,一切似乎都不值一提。而生与逝,存在与消亡,两者间离得如此之远,却又如此之近。
两度人生里,这并不是徐玠头一回生出人世无常之感,只这一次,他心中已然再没了前世的不甘与愤懑,唯觉圆满欢喜。
因为,他找到了一生相伴的那个人。
以婚姻、以珍重、以爱恋与相知,携起两个人共同的余生。
或许,这样的情绪,亦是令他感慨的一部分吧。
第307章 简单
按捺下心中诸般杂念,徐玠在一棵枇杷树下站定,负手望向薄暮笼罩的庭院,一任零星落下的雨点扑上面颊,问许承禄道:“莺儿为什么要杀贺夫人?”
一个丫鬟,居然敢于暴起弑主,这得多大的胆子?
至少在徐玠活过的两辈子里,还从不曾听闻过此等凶事。
“莺儿给章大姑娘的甜羹下毒的时候,正好被贺夫人撞见了,她一时慌了神,便抄起铜砚砸晕了贺夫人。”许承禄说道。
他的瓜子已然磕完了,这时候正吃着一小包渍青梅,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酸甜味道。
徐玠讶然地转过头,清幽的凤眸亦张大了几分:“莺儿给章大姑娘下毒?这又是为了什么?”
“这话说来就长了。”许承禄用力地咬着梅果,口齿倒是很清晰:
“约莫一年前,莺儿结识了个风流俊俏的书生,一来二去,两下里便好上了。那书生信誓旦旦地说,要在考取功名之后登门求娶,恋奸情热之下,二人便做下了那等男女之事,自那之后,莺儿对这书生便死心塌地起来,二人时不常在那书生的住处私会。”
“呸”,他用力吐出一粒梅核,面上带出几分嫌恶之色,向纸包里又拣了粒青梅,一面吃着,一面再续道:
“这书生时常会向莺儿打听侯府的情形,莺儿也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定国公府萧四爷与章大姑娘,还有殷姑娘三个人扯不清的那笔烂账,莺儿也全都告诉了那书生。”
“原来如此。”徐玠已然听出了眉目,眸光渐而转冷:“想必那书生给莺儿出主意,让她说动章兰心去对付殷姑娘,这才有了殷姑娘落水之事。”
“对。”许承禄点了点头,唇角微勾:“莺儿对这书生那是言听计从,除了殷姑娘落水这一回,章大姑娘在家里和外头办的那些个糊涂事,差不离都是莺儿从旁撺掇的。”
正说着话,他忽地“嘶溜”了一声,五官皱起,似是被梅子给酸倒了牙。
而即便如此,他亦不曾丢下酸梅,反将余下几粒尽数丢进口中,发狠似地咀嚼起来,仿佛在跟这零嘴儿较劲。
于是,这位凶名赫赫的内卫大提督,便成了双颊鼓起、如肿了两个大包的怪模样,那张俊美至极的脸,亦变得有些滑稽。
徐玠却没有一点笑话他的心思。
此时的他满身肃杀,俊面布满阴霾:“那书生显然另有目的,莺儿不过是其手中棋子罢了。”
“你又说对了。”许承禄在对付酸梅的过程中,亦未忘继续讲述,此时便又道:“据莺儿说,章大姑娘这里……”
他抬起手在脑袋边划了个两个圈儿,示意章兰心脑子不大好,说道:
“……据说她原先倒还挺精明的,自从她亲娘过逝、婚事也泡了汤,又多了个晚娘,她那脾气就变得很古怪,身边的丫头被她打杀了好几个,连她爹身边的小厮她也常打骂。也就莺儿得她信重。贺夫人每回去瞧她,也都是单独过去,下人都留在外头。”
听得此言,徐玠心中的一个疑问终是得解,遂颔首道:“这样说来,贺夫人无声无息死在章大姑娘屋中,倒也说得通了。”
这样说着,他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感触:“章大姑娘连遭变故,也难怪她变得……”
“疯了呗。”许承禄“噗噗噗”吐出一串儿梅核,亦将对章兰心的结语给吐了出来。
徐玠点了点头,无声而叹:“是啊,她可能是真疯了。”
前世的章兰心,亦是怀着孩子投缳自尽,显然神智上头有些问题,即便没疯,也已经失却了常人应有的体度。
而这一世,徐玠借红药之手,扭转了殷巧慧前世死局,而章兰心几番计拙,脾气变得愈发古怪,这也并不令人意外。
静默了片刻,徐玠又续起之前的问题:“那个书生为什么要谋害章兰心?他与怀恩侯府有仇么?”
“本官不知道。”许承禄很干脆,旋即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门儿,随意地道:“哦,忘了告诉你,莺儿死了。”
“死了?!”徐玠大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丫鬟居然死在了两卫官署?!
她怎么死的?
总不会有人刺杀吧?
“唔,死了,毒发身亡。”许承禄若无其事地说道,面色没有分毫变化:“仵作眼下正验她的尸身。若我所料不错,她中的毒,和章大姑娘甜羹里的毒,应该是一样的。”
徐玠有点没明白过来:“这又是从何说起?”
许承禄不疾不徐地自袖中掏出了一包桂花糕,一面拆开纸袋,一面淡然地道:
“这话也挺长的。话说半个月前,莺儿与那书生私会之时,突然闯进来一帮凶人,说那书生欠了他们大笔银钱,让他还钱,否则就要把书生大卸八块,再把莺儿卖到最下等的烟花之地……唔……”
他忽然心满意足地叹息了一声,闭目品味着口中的桂花糕,似是深为其美味而倾倒。
徐玠正听到要紧处,心急如焚,却又不得不捺住性子,等他老人家品完。
过得数息,许承禄方才张开眼睛,继续说道:
“那书生与莺儿自是苦苦哀求,那些凶人便给了莺儿一包药,让她在国公府认亲宴的前一晚,将这药下在章大姑娘的食水里,说只要章大姑娘次日能跑到国公府闹上一场,这债就两清了。”
徐玠怔怔地听着,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想。
“很简单的计谋,是不是?”许承禄笑了笑,一双眼睛却幽深得如同无底洞。
徐玠确有此意,颔首道:“是简单,但,有用。”
书生与莺儿这条线,看似单薄,实则却很牢固,因为,它针对的是一个失身于人、且无数次谋算过自己主子的婢女。
有一就会有二。
从推波助澜、到暗中陷害,再到最后的投毒下药。
在书生的精心引诱下,莺儿一步一步踏入圈套,直至泥足深陷,再也难以摆脱。
或许,她自己亦隐约察知到了事情的真相,却只能以一个渺茫的希望麻痹自己,指望着那书生会给她一个将来。
一瞬间,徐玠想到了红药。
还好,她已然摆脱了任人践踏的命运,莺儿的悲剧,不会在她的身上重演。
真是太好了。
徐玠呼出一口浊气,将心思又转回了眼前,旋即想起一事,问道:“大人方才是说,莺儿所中之毒,与章兰心甜羹里的毒,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