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辛苦,主动替我们走了这一遭,不然哪,我就亲去皇城外头迎我们二妹妹去了。”
红药一怔,下意识略掉了那声“二妹妹”,只问:“夫人原打算亲去接我的么?”
常氏掩袖笑道:“可不是么?马车都快出门儿了,徐五爷偏说有要事与你说,单赶了驾小骡车去,我只好又回来了。”
原来真有马车啊。
原来,她真的可以“闪亮离城”的啊。
红药袖中的手绞得紧紧地,以防忍不住捶死那个瘸子。
都怪这人,把她的好事儿都给弄没了。
好气哦!
徐玠一脸讪笑,抬手摸了摸脖子。
怎么忽然间地这后脖子就有点儿凉呢?
许是今儿穿少了罢。
拢紧身上的玄色大氅,徐玠毫无被某贵女记恨的警觉,笑嘻嘻地道:“我就是个粗人么,这种跑腿受累的活计自然就得由我来不是?”
常氏含笑瞥他一眼,故意将红药往身边拉了拉,漫声道:“徐五爷,我倒想问您一声儿,您是从哪儿瞧出来我们国公府缺了跑腿的人的?”
她一脸“别演戏了你已被我看穿”的神情,面上的笑容渐渐加深:“不说别人,从世子爷往下这一溜的爷们儿,今日可都在家等着认小妹妹呢,他们就不能跑这个腿了?”
徐玠“嘿嘿”笑着不说话。
自个儿的媳妇,当然要自个儿接回家,他可不乐意把这差事交给别人。
尤其是萧戟!
这厮太可气了。
你说你好好一男的,身板儿那么好、模样那么俊,算怎么回事?
就不兴长丑点儿么?
当然,在他徐五郎的推动下,这家伙眼瞧着就要娶亲了,且方才常氏也改口叫红药“二妹妹”,往后萧四与红药就是兄妹关系,断不会再生别事。
可是吧,认亲宴一日不摆,警钟就必须常鸣。
这么好的姑娘,从上辈子一路跟到了这辈子,他徐玠是绝不会放手的,必须抱回家,而任何可能的阻碍,也都必须铲除……
呃……萧戟好像他铲不太动。
徐玠咳嗽了一声。
那就不铲除,绕开便是。
总之,自家媳妇自家看好,弄丢了可没处哭去。
红药哪知徐玠所思,此时正与常氏说话。
“今儿出来得迟了,让您久等,是我的不是。”她客气地道。
常氏摇手直笑:“哎呀,你可别这么客气,一家子人,可别说两家话。”
她弯着眸子,目中有着真切的欢喜:
“母亲上回从宫里回来,就叫人把你的院子收拾出来了,那院子叫晓烟阁,就在湖边儿上,旁边还有一片杏林,等过上些日子,那杏花开了,真真好看得紧。”
红药闻言,心头微暖,忙笑道:“多谢夫人……”
“叫大嫂。”常氏立时纠正了她,杏眼里含着笑,像春风吹皱的湖水。
红药一时有些羞赧,心中亦拿不定主意,不由自主地向徐玠瞥了一眼。
脑瓜子不够用了,刘瘸子快来救驾。
红药以眼神如是说道。
第292章 青天
神奇的事发生了!
正魂游天外、想着该给两人的孩子取啥名儿的徐玠,居然被红药这一眼,硬生生给看回了神。
这且不算,更有甚者,他竟还从这一眼中,读懂了红药此时的处境,并迅速给出了反应:
点头。
快速点头。
并保持微笑。
红药立时会意,转首望向常氏,轻轻地唤了一声“大嫂”。
常氏“噗哧”笑了出来,斜睨了徐玠一眼,意有所指地道:“成,今儿这事我先记下。”
说着又摇头,状甚无奈:“徐五爷,你这跟着我们又是作甚?我们女人家说话,你一个大男人总听着算什么?”
如此明显的逐客之语,徐玠硬像是没听懂。
他眉弯着、唇翘着,俊美的脸上一派单纯,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你们说你们的,我就在旁边走走,大家顺路嘛,用不着分开那么麻烦的。”
常氏直是哭笑不得:“徐五爷,我现下才知道,你怕是属粘糖的,粘上了就甩不脱了。”
徐玠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尴尬,笑容如一张干净的白纸:“哎啊,粘糖多好吃啊,往后我就属粘糖了,嘿嘿嘿。”
见这个未来的二姑爷没皮没脸,就是不肯走,常氏也自无法,只得拉着红药加快脚步向前。
熟悉的曲廊、一重又一重的庭户,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红药渐渐觉得恍惚。
前番来时,她还是哕鸾宫的顾典事,虽说也有几分脸面,终究是个听人使的奴婢,低到了尘埃里去。
而今重访旧地,她却成了国公府即将认下的闺女,当初拿一块金子打发她的常氏,则成了她未来的嫂子,而她很快就将住进大院子,有湖看、有花赏。
这不是在做梦吧?
红药游目四顾。
脚下是一格一格方正的青砖,身边是香鬓飘拂、亲昵笑语的丽人,身后还随行着一位翩翩美少年。
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在提醒着她,她没做梦。
她离开皇城了。
再也不用回去了。
从没有一刻如此刻这般,让她觉出这“离开”的真切。
哪怕方才在骡车上经由徐玠提醒时,她那短暂而又激烈的欢喜,亦远不及此刻一步、一步踏过砖地,走向那道陌生而又熟悉的垂花门的感触来得深刻。
那不是行经,而是她的归途。
她……回家了?!
红药缓缓垂眸。
月白布裙下,是一递一换交替前行的双足。
这一刻,她顾红药,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而这个家,是徐玠替她找到的。
以前世所知,以百般筹谋,他为她找了一个家。
一刹时,红药的心中五味杂陈,欢喜、紧张、担忧……凡此种种。
她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唯知晓,有他陪伴,此心即安。
东风忽疾,掠过满庭枯瘦的花树,掠过这欢喜说笑的一行人,那墙角无人处,已有春草细细,探出嫩叶……
…………………………
黄朴站在青龙桥边,看着桥下一丛初生的春草,神情怔忡。
春寒料峭,水波犹自森森,几块碎冰杂在其中,一路浮沉,终究随水东去。
“黄大人,我来得迟了,让您久等了。”通政司左参议傅伯谦撩袍踏上桥面,拱手笑着行礼。
黄朴回过头,展了展衣袖,平凡的眉眼,却自有着一种温润,举手还礼:“傅大人客气。我也没等多久,倒是劳傅大人跑了一趟,您辛苦才是。”
傅伯谦手里拿着个纸袋,袋口压着赤红的火漆,显是公文。
他将公文奉上,笑容堆了满脸,直视着着黄朴的双眼,眸中有着一丝隐约的尖刻:“黄大人亲身而来,我又岂能偷懒?”
黄朴接过公函,仿若没瞧见对方神情间的讥诮,笑容清和而淡:“是我催得急了,傅大人不见怪吧?”
“不怪,不怪,咱们为官者,自当公事为重嘛。”傅伯谦哈哈笑着,虽则那笑容里没有多少内容,笑声也空洞至极。
然那到底还是笑。
便如官样文章,你又能说它不是文章?
黄朴仍旧是那副淡和模样,与他客套了两句,又婉拒了对方午饭的邀约,方提溜着打了补丁的布包,缓步下了桥。
眼瞧着那道清瘦颀长的身影转过长街拐角,傅伯谦方才呼出一口浊气,抖了抖袍袖,负起两手,返身往回走。
通政司离着青龙桥颇远,他先自西长安街行过,再转南沿着衙门林立的正阳大街穿行,经定安门正门复又转北,这才抵达通政司。
饶是初春天寒,他还是走出了一身的汗。
看门小吏打老远便瞧见了他,忙飞跑着迎了出来,殷勤笑问:“大人这是去了哪里?累着了吧?”
左右看看,又压低声音道:“里头正急等着呢,大人快去罢。”
傅伯谦谢了他一声,一面往袖笼里掖擦汗的布巾,一面皱起了眉:“再催也无用。那边来了尊大神,我推不得的,那公函只能我亲自送。”
小吏闻言,眼珠子转了转,小跑着跟在他身后,陪笑道:“方才小的见您走得急,就没敢问,早知道是送公函,小的就该抢着跑这个腿儿才是。”
傅伯谦望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黄大人当面,你当真愿意跑这个腿?”
一听他说及来人,那小吏顿时瞪大了俩眼,咋嘴咋舌地道:“哎哟喂我的天爷爷,今儿来的竟是大名鼎鼎的‘黄青天’、‘清贫御史’黄大人么?他来干嘛?”
“公事。”傅伯谦简短地道,眉眼间没有一丝波动。
只那小吏在他跟前当了好几年的差了,一望便知,对方实则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既言公事,又是来的都察院有名的那位青天大人,只怕这公事也并不那么美妙,傅伯谦多半心里正窝火儿呢。
“大人慢走。”小吏识趣地停了步,躬身送行。
这一位显然心情欠佳,他可不想触这个霉头。
傅伯谦面无表情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