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众人着实开了一回眼,而此事之风头,更是直接盖过了建昭元年以来所有热闹,在京中掀起了一波狂潮。
数日之后,当红药混在人堆儿里,亲眼瞧见诚王一行车马驶进皇城的仪仗时,她的心中,亦生出无限感慨。
活了两辈子,她自忖也算是见识过不少事儿了,然诚王这副排场,委实是……绝了。
这倒并非诚王仪仗的规制有多么豪华、队列有多么整齐,而是因为,那近百金盔银甲、威风凛凛的近卫马队,居然全是女子!
且还个顶个儿地都是美人。
难怪京城百姓都跟疯了似的呢,这谁顶得住?
便如此刻,挤站在红药身边的小太监、小宫女们,一个个尽皆瞠目结舌,都快看傻了。
那些女卫的银甲与寻常甲衣不同,乃是特别缝制的,其材制轻薄、其剪裁合体,将她们窈窕的身段展露无遗,再衬上那一张张粉面桃腮、杏眸朱唇,真是别有一番刚健婀娜的气韵。
便连红药这个女人都看得心旌摇动,更遑论那些男人们了,气血旺盛些的,必定血脉贲张,说不得还会爆睛而亡。
不过,红药的视线并未在这些女卫停留太久,更未多瞧那位肥胖的诚王殿下一眼。
她的眸光,很快便凝向了诚王身后的那几张马车,神情殷殷,心念切切。
湘妃,应该便在其中一辆马车上。
前世时,红药曾亲耳听她说过,当年诚王进京时,她便跟着来了。
湘妃还说,她本就是玉京人,只因家中突遭变故,父母双亡,她一个人孤苦无依,只得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因生得太美,险些便被人卖去青楼,幸得一个好心的伢婆收留了她。
她随着那伢婆辗转来到临近西域的边城,伢婆重病不治,临终前,将她送进了诚王府,也算予了她一条生路。
其后的过程,不过是婢女晋位的故事罢了。
诚王好色,很快便发现府中多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婢女,当下便收进房中,对她极尽宠爱。彼时,王府妾侍极多,湘妃身边强敌环伺,为了自保,她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终是得着了一个侧妃之位,而待诚王登基后,她便也顺理成章地晋位为妃。
再往后,她的生活安定了下来,便也息了争斗的心思,重又恢复了洒脱的天性,这才有了与红药的一场主仆缘分。
此际,那几乘玄漆青幔的马车,正缓缓驶过宫道,行经红药的眼前,她的脑海中,似又浮现出了那张清丽绝伦的容颜。
却不知,今日此时,故人安在否?
毕竟,两世轨迹,已然大为不同。
前世诚王进京,是为太后奔丧,而这一世,他是为太后贺寿。不仅太后娘娘好好的,三公主也很好,陛下的身体更是康健得很,孩子都生了一大堆。
如此大的变化之下,湘妃的命途,会否亦发生改变呢?
若果然有变,红药希望湘妃的命运变得更好,而不是如前世那般,被诚王这头肥猪给拱了。
车声辚辚,已而淡去,宫道之上,烟尘袅袅,诚王一行车驾,在众宫人各色各样的视线中,渐渐远去。
诚王府位于外皇城的西北角,当年未获封地之时,他一家曾在此处生活过数年光阴。
如今故地重游,且很可能还要在此逗留一段日子,甚或是以此为基石,一级一级踏上那个至高之位,然诚王此时的心情,却十分平静。
甚至还有一点想要笑。
苦笑。
他来得不是时候。
然而,天子有召,他不得不来,哪怕他已经死挺过去了,尸首也得来。
谁教人家是天子呢?
可他真不想来啊。
因为他知道,他已经不是最好的人选了。
那些人要的,是一个能够听凭他们摆布的傀儡,建昭帝显然不大听话,他手底下养着的两卫就像两条恶犬,逮谁咬谁,这让那些人越发希望他早早驾崩。
为此,他们甚至连子嗣都给他灭了。
而他这个诚王,便是他们希望扶持起来的傀儡。
可现在却不同了。
皇城之中,已经有了三位小皇子,皇后娘娘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相较于成年人,年幼无知,甚至是嗷嗷待哺的婴儿,不才是更合适的人选么?
第273章 质子
站在阔大的花园里,诚王对着一株枯死的老柳树,露出了一抹苦笑。
那些小皇子,可比他这个王爷要名正言顺得多了,不是么?若他此时登基,便非正统大道,而是谋朝篡位。
这个名号,诚王一点儿也不想要。
可如今,来都来了……
诚王想着,两条乌蚕般的眉头皱了起来,细眼挤在一处,显得有些滑稽。
然而,他的心情却与滑稽沾不上半点边儿。
他很严肃、很认真地,后悔了。
早知今日,他就不该那样早便爬上那条贼船,如今再要抽身退步,只怕已然太迟。
诚王抬手向发间抓爬了两下,那粗短有力的手指瞬间便将整齐的发髻搅成了鸡窝。
他犹自未觉,手指顺势向下,在双颊用力来回地搓着,脸上的肥肉在大力挤压下变形,眉眼五官尽皆挪了位。
随后,他陡然松开手,抬腿一脚踹在柳树上。
老柳树纹风不动,诚王沉重的身体却在原地转了半个圈,“duang”一跤坐倒,直震得地动山摇。
烦人!
真的很烦人!
诚王用力地扒头发、搓脸。
他好好一个闲散王爷,干嘛要凑这个热闹?好端端躲在封地看戏不好么?最多给这些人供点儿药啊、人啊之类的,让他们自个折腾去,而他万金之体,便躲在安全之处,坐山观虎斗。
可恨竟是不成。
建昭帝这狗皇帝,也不知听了哪个黑心烂肺的狗东西支的损招儿,竟把他给直接叫进了京城。
这是要拿他当枪使呢,还是要拿他当鸡宰?
若是当枪使,倒还能有个活路,怕就怕杀他这只鸡儆那群猴儿,那他这大好肉身可就得交代在这里了。
念及此,诚王忽觉浑身无力,后脖梗子更是阵阵发凉,不由那眼珠子诡异地向上吊起,下意识开始模拟人头落地的感受。
估摸着他死的时候,差不离就这样儿了。
他想回家。
他也真的很想告诉那些人,老子……本王不干了。
可在心底深处,他亦清晰地知晓,这绝无可能。
他们早就拴在了一条蝇上。
如今的问题是,和他这只蚂蚱绑一块儿的,不是与他同等大小的蚂蚱,而是蚂蚱王、蚂蚱祖宗!
这搁谁不怕啊?
万一蚂蚱祖宗一不高兴,把他这小蚂蚱一口吞了,他找谁哭去?
你可千万别小瞧这些文弱书生,他们一张嘴,说天道地;一动笔,指点江山。当他们聚集一处时,那股力量足以摧毁很多东西。
比如,皇帝。
如今的情形很明显,建昭帝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诚如建昭帝视他们为恶客宿敌。两下里拼刀子拼到眼睛发红,可怜他这三百来斤的胖子,竟也莫名其妙入了局。
诚王脸上的肥肉不住抖动着,抬头望向碧蓝的天空,那双细小的眯缝眼里,时而闪过一道精光。
不知此际向建昭帝投诚,还来不来得及?
他其实对那张龙椅没多大兴趣。
真心话。
只是,这么些年来,如果总有人在你耳边跟你念叨“你是最棒的”、“我相信你”、“你一定能行”这种话,时间长了,你也就很难不会生出“舍我其谁”的错觉。
而事实证明,错觉就是错觉,总有一天,会被坚硬的铁一般的现实击碎。
就如此刻,诚王的心便已然碎成了均匀的三十二瓣,每一瓣上都凝着一种叫做“后悔”的情绪。
他知道他不聪明,可他也绝非那些人所期望的傻蛋。
他也是有脑子的。
在来的路上,在那无数个不能成眠的子夜,他推演、他揣摩、他筹谋、他千百般地盘算,将局势掰开揉碎地解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胜算太低、前途无亮。
诚王真心觉得,自己这三百来斤的肉,架不住这么折腾。
可是吧,饭已经吃到了一半儿,若就这么撂下碗,他又有点不大甘心。
于是,很矛盾。
“王爷,您怎么了?”蓦地,一个穿玄色长衫的中年文士转过石径,陡见诚王坐倒在地,头发乱得像被人捶过一顿,着实吓了一跳,忙上前来扶,又转头欲叫人。
“别叫人,本王无事。”诚王制止了他,手掌撑地、翻身而起,动作灵敏而又矫健,完全没有一个三百斤胖子该有的笨拙。
那文士乃是诚王最为信重的幕僚,姓郭名陶,字子谦,打从诚王少年时起便常伴其左右,宜师宜友,二人情分非比寻常。
起身之后,诚王掸去衣袍上的浮灰,又掏出帕子来拭手,若无其事地问:“子谦匆匆而来,可是有事?”
郭陶微微躬身:“王爷,王世子并恒静郡王皆在前堂相候,王妃已与他们说了半天话了。”
停了停,语声渐低:“王妃哭得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