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仍旧要过回替人写书、当街卖字的穷日子么?
那样消磨人的日子,又如何能静下心来好生读书?
何思远满心茫然,只觉天地之大,竟无锥地容身,而他的手却下意识地抓紧了那只琴囊,脑中模模糊糊地想着:
这张琴……应该能当不少银子吧?
他忽然涨红了脸。
那一刻,他被强烈的羞愧攫住,一时无地自容。
此琴乃友人所赠,而他不思留存、不念故友,却只想着拿这珍贵的赠物,换取些许钱财。
何思远啊何思远,你怎会变得如此市侩?
你怎会如此地面目可憎?
若是三妹妹瞧见了,又会如何作想?
再一次,那珠翠满头的秀致女子,占据了何思远的脑海。
而此番他却不曾阻止这念头生发,反倒任由其无边无际地漫散下去。
设若三妹妹愿意接济于他……
设若三妹妹还念着当年的旧情……
设若三妹妹并没忘了何家与朱家也是亲眷
设若……
无数个念头划过脑海,何思远僵立当地,竟有些痴了。
隐身于拐角处的了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一脸落魄的老童生,唇角一撇。
“蠢材,这就上钩了。”身旁传来一声不屑的嗤笑。
若是何思远在此,定会惊讶于这人竟开口说了话。
早该“飘然远去”的觉明禅师,此时正抱臂靠立在一棵树上,张口得,露出满口的黄牙,与通身的烟火气。
了空淡淡地扫他一眼:“还好你修的是闭口禅,不然就真露馅儿了。”
“得了,给钱罢。”觉明一脸地不耐烦,翻掌向上,不住地舔着唇:“洒家多少日子没吃酒了,快把钱予了洒家,洒家要去吃个痛快。”
了空看也没看他,抬手便是一小袋银子。
觉明接过,熟稔地掂了掂,咧嘴露出黄牙:“痛快,洒家告辞。”
话声未了,转身就走,须臾便隐没于树影间。
了空却不曾走,仍旧遮掩身形藏在原处,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思远。
东风时来,将他的衣袖拂起,现出他手中一张华贵的云笺,那笺上的“芳春会”三字,若隐若现……
…………………………
朱氏病了。
从卧佛寺回来的下晌,便躺倒在床。
因东平郡王领了西南赈灾的差事,两日前便离开了玉京城,葛福荣家的便将此事报予了王长子徐直,由他拿着东平郡王的名帖,去太医院请来御医诊治。
那御医来得很快,三两下便诊了脉,又开了方子,叮嘱此症需得静养,便拿着诊金去了。
至掌灯时分,宁萱堂便弥散出了淡淡的药香,葛福荣家的闻了半天,总觉着这药香与王妃平日吃的养生汤,一个味儿。
然后,她的心便吊起了老高。
这就是没病了。
虽然她非常大逆不道地希望着,朱氏是真的病了,最好能病到要死的程度,也好消停些。
可如今这情形,却正相反,葛福荣家的自是心慌意乱。
没病,才是有病。
且朱氏这病得还不轻,都躺床上哼哼了,显然就是那三横一拐弯儿的“毛”病啊。
王妃,您还真好意思病啊这是。
葛福荣家的很想一口唾沫把朱氏给喷醒。
多大年纪了,孙子都有了,倒还得起了这让人说不出口的病来,简直是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然而,纵使满腹牢骚,葛福荣家的却是只字不敢提。
不但不敢提,且还不敢禁诸人之口,以免“此地无银三百两”。
王妃在卧佛寺见着了娘家某位亲戚,这真不算大事,朱家穷亲戚本就多,每年上门打秋风的都有好几拨,有一些连朱氏都不认识,多出个大表哥也很正常。
再一个,王妃彼时亦未如何,不过与那大表哥略叙了几句话,便自分开了。
这整个过程,葛福荣家的都非常煞风景地在旁站着,两眼一霎也不霎地盯着这对男女,做好了拼了老命也要阻止他们私相授受的准备。
幸而,这两个似乎也是懵的,虽都在竭力掩饰,那眼神中的震惊,却不像装出来的。
这便表明,这是一次真正的偶遇,而非早有图谋。
毕竟,当时提出去塔林的赏景的,并非朱氏,而是她葛福荣家的。
一念及此,葛福荣家的就很想扇自个儿俩耳光。
真是多嘴多出来的事儿。
她发誓往后再也不多嘴了,管她谁亲谁疏,她只管做个闭嘴闷葫芦。
第246章 跨院
当葛福荣家的在宁萱堂悔青了肠子时,王府跨院儿中,三位表姑娘的日子,却是过得颇为惬意。
朱氏卧病在床。
这便表明,她们的安生日子,又多出了几天。
自然,这想头只能压在心里,明面儿上,朱家三位姑娘还是颇为知礼的,相携着去了趟宁萱堂,欲探望生病的姑母,而后,不出意外地吃了闭门羹。
莫说是她们,便连王长子、二爷并三姑娘徐婉贞,亦被朱氏拒之门外。
三位姑娘倒也行事周全,虽不曾见着朱氏的面儿,却各自留下了小礼物,或是手抄的颂平安的经文,或是亲手绣的荷包,不一而足。虽皆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礼数上头却是半点不缺。
葛福荣家的见了,便越发觉着,朱家的风水也真是转歪了,爷们儿个个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反是几位姑娘家,都还不错。
朱氏这一病,便是忽忽数日,晴了好些天的玉京城,终是迎来了一场雨。
如烟雨幕,扫尽满城落英,似是昭示着,烂漫春光亦渐至尾声。
这一日,又是个微雨天所,朱慧晴晨起梳妆,听见院中小鬟商量着,要拿木石塞了沟渠,蓄些水来放绿头鸭玩。
她便想着,这王府果然富贵,下个雨还能玩出这些花样来,她想起小的时候,每逢雨天,墙上便要渗水,霉斑擦也擦不净。
也就这两年,日子好过了些,却也是一个房头的人挤住在一间院子里,天井只有巴掌大,你在东厢梳个头,那头发丝儿被风一吹,便能飘进西厢的汤碗。
朱慧晴叹了口气。
住得逼仄亦是无法之事,整整六房人口,再加上十余婢仆,朱府却只有三进,自是塞得满满当当。
而即便如此,当初置办下这处房舍,亦是全靠着朱氏一点一点从王府抠出来的钱,才能得成。
这般想着,朱慧晴的心底里,便难免生出了一丝羡慕。
王府的日子,与朱家真真是云泥之别。
也不过一叹罢了。
这泼天富贵、锦绣门楣,说到底,与她何干?
所谓姻亲,终究还是两家人。而身为亲戚的,若一味只想着沾光占便宜,那也长久不了。
只可惜,这个道理,她的父亲不明白,几位叔父也不明白,还一直做着靠姑母发家的美梦。
虽说她身为晚辈,不好言长辈之过,然而,她朱慧晴不聋不瞎,更非榆木脑袋,且听且看,再细细思忖,自然是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晴姐姐起了么?”帘外忽响起一道软糯的语声,让朱慧晴回过了神。
她立时展颜:“我起了,娟妹妹快进来吧,外头还下雨呢。”
语声落地,一只素手便探上珠帘,帘开处,朱家九姑娘朱慧娟走了进来,一袭新裁的杏红春衫上,蒙了层细密的雨屑。
“嗳呀,我来得早啦。”甫一进屋,朱慧娟便往左右扫了两眼,又歪着脑袋笑,略有些婴儿肥的脸上,满是孩子气。
她今年虚岁才十三,比朱慧晴整整小了两岁,因性子有点迷糊,在姐妹中向来人缘很好,大伙儿都挺宠她的。
见她伸着小脑袋到处瞅,朱慧晴无奈地摇摇头,熟门熟路地去旁边柜顶拿过一碟菱粉蒸糕,搁在她跟前的梅花几上,复又向她细软的发顶了摸了摸:“给你留着呢,快吃吧。”
一见那碟糕点,朱慧娟登时便笑弯了眼睛,颊边显出两个酒窝来,甜甜地道:“晴姐姐真好。”
说着便当先拿起一块糕点,却不及吃,而是递去朱慧晴的嘴边:“晴姐姐先吃。”
话声未了,她倒先“咕嘟”吞了一大口口水。
朱慧晴忍俊不禁,拍开她的手道:“我用过早饭了,不饿,你自个儿吃罢。”
语毕,张罗着要去倒茶,旁边的小丫鬟极有眼力,三步并两步上前抢过茶壶,口中笑道:“晴姑娘也真是的,这些活计吩咐奴婢来就是,万一烫坏了您,奴婢要吃瓜落的。”
朱慧晴抿唇浅笑,并未接话。
她自个的丫鬟去前头看茶炉子了,屋中的这两个,皆是王府家生子,她委实不好太过使动,免得被人说轻狂。
回至妆台前坐了,朱慧晴拣起一根玉钗向发上挽着,笑着问:“昨晚一直下雨,我没怎么睡踏实,娟妹妹睡得可好?”
“我睡得好呢。”朱慧娟胡乱点着头,因包了一嘴的糕点,说话声有点含糊。
朱慧晴回过头,目中满是温软:“娟妹妹,嘴里有东西的时候别说话,呛着就不好了。再一个,我母亲从前给咱们授课的时候,也说过席间礼数,下回莫要如此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