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官瞧来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著一身艳丽的朱色宫衣,金钗当鬓、眉目如画,皮肤白得如同牛乳一般,精致工丽的五官,衬着那烈焰般的衣裙,却没有一丝张扬,反有种端凝俨然的气度。
真真是个美人!
徐婉顺心中暗叹。
她向来以美貌自居,而这女官的颜色,似是还要强上她一筹。若非熟知宫如婢仆的服色,她只怕会以为是哪位娘娘驾临王府了。
再细看两眼,徐婉顺心下便生出了疑惑:
这位姑姑,像是在哪里见过的。
不过,很快地,她的心思便被那一抬又一抬的金漆官帽箱给吸引了过去。
她轻轻抿着嘴唇,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那些箱笼,暗自点着数目。
不消多时,青石路上,宫人过尽,再无半个人影,而她也身子一软,堪堪扶住门框,方才站稳。
整整十六只官帽箱!
宫里的赏赐,居然有这样多!?
哪怕那箱子里装的是石头呢,这十六箱赏赐,也足以证明徐玠如今的地位。
第248章 净房
徐婉顺丢了魂也似,整颗心都被悔恨填满。
早知如此,她做什么要凑去朱氏跟前?
徐玠可比朱氏容易讨好多了。
他吃了那么些年的苦头,只消有人稍稍表达出善意,他便一定会全力报还。
徐婉顺闭上了眼,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双唇颤抖着,满心皆是苦涩。
正走在青石路上的红药,对此自是一无所知。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呼吸着微凉的空气,感受着头顶描金玄伞遮挡出的这一小片天地,双目放平,唯眼尾余光搭一角衣摆。
那烈泼泼、明晃晃的红,纵是她自个儿瞧着,亦觉耀目。
她又升等了。
确切地说,是有了品级——哕鸾宫八品典事。
除三公主外,整个哕鸾宫,就数红药最大。
她努力地绷直嘴角,花了好些力气,才没让自个儿当场乐出来。
前后活了两辈子,她都不曾这般风光过。
这可是天使啊。
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并三位殿下之命,前来王府宣旨并赐赏,就算当年在湘妃跟前时,她也没得过这般长脸的差事。
想叉腰怎么办?
只可惜不知祖坟何处,若不然,红药真想让人在坟头儿上放几挂爆竹,以示庆贺。
而更叫人欢喜的是,她很快便要与徐玠见面了。
算一算,他们已经分开大半年了,对这个两辈子的旧邻与故友,红药还是颇为惦念的。
除了话本子与美食,她也时常想起他来,如今久别重逢,自是欢喜。
方才,在花厅先行宣读过懿旨后,红药正随众踏下台矶,瞥眼便见一只肚子贴地、肥嘟嘟圆滚滚的大黄猫,迈着骄傲的小方步,从人群外头晃了进来,她一眼便认出,那是丸砸。
近两年未见,小奶猫已然胖成了球,唯有那双翠绿的、委屈巴巴的眼睛,还和小时候一个样儿。
众宫人也自瞧见了这只肥猫,却并无人敢出手相拦。
丸砸的胸前垂着一面黄玉牌,色泽温润、雕工精致,一看便知绝非凡品,再一个,只看这猫横着走的姿态,也表明它来历不凡。
这些宫人一个个眼睛利得很,知晓这必是哪位主子的爱宠,只要不伤人,自是由得它去。
当然,还有更要紧的一样,便是那徐五郎亲自跑去,将这猫儿抱了起来,又一个劲儿地向众人致歉:“它这是想我这个主子才跑来的,诸位见谅。”
此情此景,直叫王长子徐直当下便黑了脸,却又碍于宫人在前,并不好过于责备,只轻斥了一声“胡闹”。
彼时,红药已然接收到了徐玠递来的眼风,遂配合他演了一出“哎呀这猫儿好生漂亮快给我抱抱”的戏码,于是,顺利抱到了阔别年余的丸砸。
在感受了一番那沉得压手的毛绒绒的触感之后,红药便拿到了藏在丸砸肚皮下的一张字条儿。
红药借故独处了片刻,将字条看了,那上头写明了徐玠今日的布置。
他要与她见上一面。
可叹的是,今日这次见面,红药与徐玠只怕也说不了两句话,话本子与美食更是想都不要想,只能通个消息便罢。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时间紧迫,徐玠能想出法子来与她密会,已然很了不得了,再多的,红药也不敢奢望。
所幸他人已然在京城,来日可期,红药遗憾了一会儿,也就丢开了手。
暮春的细雨扫过伞面,青石路面泛起微光,道左恰植了数丛修竹,风过时,积雨顺着狭长的叶片滴落,好似又下了场雨。
红药不敢再分神,凝目看去,见路穷处现出一所轩丽堂皇的院落,翘起的飞檐似勾住一角苍天,新粉的油壁光可鉴人,便连那地上方砖亦如镜面般匀净。
宁萱堂到了。
东平郡王妃朱氏此时已是按品大妆,穿着全套的诰命服,正扶了两个小丫鬟的手,黄着一张病怏怏的脸,立在门前,恭迎天使驾临。
这也是皇后娘娘念在她病体难支,格外开恩,允她于屋中接旨的。
自然,朱氏并不敢当真在屋中坐等,而是立在院外相候,以示尊敬。
行至院门前,众宫人便停了步,雁翅般分散去两旁,红药居雁首之位,眉眼微抬,眸光平视,姿仪是倨傲的,然颊边的笑容却很温和。
她目注垂眸敛首的朱氏,启唇吐出一句话:“皇后娘娘有旨,王妃便在此处接着罢。”
略带些南方口音的京腔,入耳娇柔甜美,然所出之言,却令朱氏有片刻的错愕。
这都不进屋的么?
就在这院子外头接旨?
虽说院门上方亦有瓦檐遮雨,砖地也勉强算是干净,可是,跪在门外接旨,怎么着……都不像是好事儿。
换个不知情的,怕以为接完了旨就要砍头了呢。
这位天使,好急的脾气。
朱氏暗自腹诽,倒也没敢当作恼起来,只迅速抬头去看红药。
方才隔得远,她眼神又不好,一时竟是没瞧清,而此际再看,入目处,却是一卷打开的黄诏纸。
“臣妇接旨。”朱氏只能往下跪了。
诏旨都打开了,她再不跪,是要抗旨么?
红药在诏纸后弯了弯唇。
嗯,她打算就在雨地里把差事办了。
一来,这懿旨拢共也没两句话;最主要的原因则是,朱氏那张黄脸,实在是假。
因站得高,红药不仅能瞧见她的脸,其手腕与脖子亦在视线之中。
您老倒是抹匀点儿啊。
脸是蜡黄、手是铅黄、脖子是土黄。
还别说,打眼瞧去,颇有一种层次丰富的美感,宛若地下埋了千年的黄泥女俑重见天日。
不是,干嘛要抹手腕和脖子呢?
红药就不明白了。
生病了气色不好,那就只抹个脸也就罢了,如今这上下统统一抹,这到底是得了病,还是天生黄皮子?
徐玠说过,朱氏身边有个挺厉害的妈妈,如何也不劝一劝?
心下如此作想,红药却也没多耽搁,待朱氏向那锦褥上跪好了,便朗声宣读了起来:
“维建昭十五载,岁次戊寅……”
此乃皇后娘娘正经懿旨,骈四俪六、词藻文雅,红药虽然字字皆识,在皇后娘娘跟前却是“死记硬背”下来的。
托三公主的福,她如今也算“略识得几个字”,但这懿旨上的字却是“认不全”的,只能如此施为了。
懿旨确实不长,其中泰半是在褒奖徐玠,说他如何忠孝知礼,对他敬献宫中礼物的行径大是赞许,涉及王妃朱氏的只有两句:
一句赞她教子有方,另一句则点明,皇后娘娘赏了王府女眷两匣头面。
然后,没了。
朱氏脸真黄了。
合着跪了老半天,就没她什么事儿?
那要她接旨作甚?
她抑住情绪抬眸,望向不远处那两只精致的描金匣子,再看一眼旁边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官帽箱,蜡黄的脸上,开始往外蹿青气。
阖府女眷得的赏,还及不上徐玠赏赐的半成。
这是什么道理?
旁人不说,她朱氏可是王妃,徐婉贞亦是县主,得赏最多的不该是她们母女么?
陛下和娘娘最近怎么就这么爱下人的脸?
她都快不想活了。
下死力攥紧手指,朱氏半寸长的指甲直刺进正扶着她的绿云的手背。
绿云面色白了白,咬紧牙关,不敢则声。
数息后,朱氏忽然便觉出了不对。
咦,葛福荣家的呢?
她怎么没在?
往常只要朱氏一发脾气,葛福荣家的早便劝上来了,且也每劝皆中,何以今日一点声音都没有?
“葛家的人呢?”她放缓了起身的动作,声若蚊蚋地问道。
绿云迅速拢袖,遮去被掐出血印的腕子,口中发出快而轻的语声:“回王妃,葛妈妈病了,才告了半个月的假。”
“我怎么不知……”话才出口,朱氏猛然记起,还真有这么档子事。
就在前儿下晌,葛福荣家的据说是得了急症,瞧着像是风寒,徐直便作主让她回家养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