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牵一发动全身,阁臣一人之变动,其影响之绵密悠长,堪称波及整个朝堂,而许惟善许阁老更是其中最大的变数,徐玠对此自是极为乐见的。
许惟善其人,顽固僵化、不知变通,惯以清正自许,实则却是个无能之辈。
这样的人,无论在朝在野,皆不可能有所建树,充其量不过一个庸人或庸臣罢了。
然而,这样的人却也有一样优点,那便是孤介。不朋不党、油盐不浸,虽平庸,却平庸得让人牙痒,不知从何下口。
“不错,不错。”蹲在小院儿的台阶上,徐玠抄着两手,说话时呼出大团的白气:
“翰林院几个学士里头,就这许惟善最是牛心拐骨,几十年下来也没见他和谁走得特别近,又自视甚高,全大齐没一个人能入得他的眼,实则就是个死脑筋。别看他不爱说话,呵呵,他那脾气又臭又硬,有他在,内阁有好戏瞧喽。”
他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眼角余光向旁一瞥,便见红药正巴在一叠话本子上,两个眼珠子几乎贴在上头,他说了这半天,她连声都不带吱一下的。
真真是个书痴。
徐玠叹着气摇头。
顾老太一瞧见话本子,那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话本子”了。
所幸今儿时间充裕,一则内阁人选已定,徐玠也可暂且将那“天人感应”给搁下,不必折腾他那点儿可怜的卜卦能为;二则乾清宫正忙着不久之后的“祭灶”,因陛下不喜宫女近前,是以年关越近,红药她们反倒越是清闲,二人这才得以见面。
念及此,徐玠便拿手指头捣了捣袖笼。
钱袋已然空了大半,今日带来的五十两银子,如今只剩不到十两了。
“真费钱哪。”他拢住衣袖,仰天长叹。
出入皇城一趟,所费委实不赀,那些太监一个个眼睛都是红的,他好容易才喂饱了几个,却因年关调职,那几人都不在原位,他不得不多花成倍的银子,买通那些新来的,方顺利进了外皇城。
好在他手头向来不缺钱,若不然,可供不起与红药的长相往来。
只是,两个人甫一见面,红药二话不说先瞧话本子,落下他独个儿自言自语,却也怪没意思的。
徐玠百无聊赖,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随手拣了根树枝儿,在那残雪之上戳戳画画,盘算着接下来的几件事,偶尔打个哈欠。
第162章 欲雪
天将欲雪,梅花已然开尽,寒枝上连个雀儿亦无,徐玠直蹲了一柱香的功夫,腿都麻了,正欲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不想红药霍地起身,一脚便踏在了他的鞋上。
徐玠疼得一呲牙,手里的树枝登时丢到了一旁。
红药却根本没发现,此时正仰首叉腰作大笑状,虽不曾出声,架势却拉得十足。
她真是太高兴了。
《重生之富贵大闺女》的大反派长公主,终于在最后一章死了。
大快人心。
这长公主从第三章 就出现了,次次都在针对女主,明里暗里算计了女主无数回,虽然每每被女主险之又险地躲过,再反算计回去,只次数一多,便看得人有些发急。
可你越是着急,这大坏蛋她就越是不死,且还蹦跶得特别欢实,每一次被女主打下气焰,过不了多久,她便又重整旗鼓、卷土重来,继续祸害女主并女主身边的人。
到最后,红药都快作下病来了,看这话本子最大的目的,就是等着瞧长公主到底什么时候死,以及怎么死。
而就在方才,她终是看到了全书的最后一章,那长公主不仅被虢夺封号、贬为庶民,更身受千蚁万虫之啃啮,痛苦而又丑陋地死在了无人的荒庙,曝尸于野,直看得红药通体舒泰,恨不能仰天大笑三声。
而今再回味,这本书最有意思的内容,几乎都围绕着长公主与女主之间的各种斗,而一旦没了这个大反派,这话本子似乎也没什么看头了,就此大结局,却是正好。
红药咂吧着嘴,犹在回味那书中的情节,冷不防身旁传来一声“唉哟”,她唬了一跳,转眸看去,便瞧见了正抱着腿单脚跳的徐玠。
“咦,你怎么还在这儿?刚才不是说要走么?”红药极为讶然。
上回徐玠也没交代她什么事儿,只让她注意观察周遭情形,今番见面,她认为主要是来瞧话本子的,至于拯救大齐……
呃,先不急。
这不马上就要过年了嘛,过完年再说也不迟不是?
“谁说要走啊?”徐玠疼得直吸气,一边说话一边蹦高儿:“你那一叉腰、一伸腿儿,正踩着我的脚,你就没觉着硌得慌?”
“没有呀。”红药摇头,一脸无辜。
她都没发现有徐玠这人好不好?
再说了,他就不能蹲远点儿,非挨着她作甚?
想了想,到底有些理亏,红药遂挤出个笑来道:“我没瞧见,对不住哈。”又问:“你留下做甚?”
“告诉你接下来的行动啊。”徐玠翻了个白眼。
下回要记住了,先说正事,再瞧话本子。
若不然,这老太太先得了好处,然后再给他来个置之不理,他那几个通宵可就白熬了。
念及此,他忽又想起一事来,放下腿指着话本子:“再说了,我要是走了,这东西怎么办?你又不能带回去。”
红药这才想起这一茬来,拍拍脑门儿:“也对哦,是我一时没想到,多得你提醒。”
看着那张精致的小脸儿,徐玠还能怎么办?
凉拌呗。
这也是他自作自受,傻不拉唧先把饵喂了,人家理你才怪。
这般一想,他那气便也消了,且也委实没那置气的闲功夫,一屁股坐在了台矶上,便朝红药招手:“坐,我现下说正事儿。”
红药见状,只得将那读完话本子的喜悦捺下,拿了块锦帕垫在阶上,在他的身边坐了,单手托腮,不大有兴致地拨拉着脚边杂草:“你说。”
见她小脸儿绷着,眉心蹙起,一副无情无绪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徐玠竟觉得心情有点儿好,嘴角不自觉地便弯了起来。
数息之后,他陡然发现,这绝非是笑的时候,又忙将笑意捺下,换过一副庄重的神情,问红药:“我上回让你注意那小石塔,最近你又看到过么?”
“看到过,一共三回,两回是在西三街,另一回则是东四街。”红药拔下几棵枯草把玩着,目中浮动着回忆之色:“说起来,我回去后仔细想了几日,前世的时候,东四街似乎也出现过这么个东西。”
“竟有此事?”徐玠神情微凛,追问道:“东四街都有谁住着?”
“那条街连着毓德宫和启祥宫,再往前是养心殿,若是从角门出去,走不了多远就是慈宁宫。只那慈宁宫如今空着,没人住。”红药答得十分流畅。
六宫的地形她很熟,原还想给徐玠画个图来着,徐玠却死也不肯。
过后她才想起,她要真画下图来,那就是在作死。
六宫的地形图也是能画的?
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也真亏她当初怎么想起来的,过后实是后怕了好几天。幸得徐玠不肯,她也索性不再提。
徐玠安静地听着她的话,沉吟不语。
这般听来,东四街倒是个四通八达之处,仅连接的宫殿就有四座,虽说其中一座是空的,却也备不齐有人出没。
也或许,正因其空置无人,那些妖魔鬼怪才敢在里头乱窜。
思及至此,徐玠面色渐寒,忖了片刻后,又问红药:“那石塔出现的规律,你找到了么?”
他时常用些新鲜词,所幸红药熟读话本子,对这些词句倒也听得懂,便斟酌着道:“许是日子太短,我倒没瞧出规律来,见过的那三次一次是上晌,两次是下晌,且中间隔的日子也没个定数。”
徐玠低低“嗯”了一声,神色间倒也无甚表示,很快便又换过一个话头:“那个得宠的会木匠活儿小太监,你可打听出是谁了么?还有,前世淹死在玉带河里的,是不是就是他?”
说这话时,他切切望住红药,凤目之中似有波光涌动。
这是他最急于知道的消息,否则也不会这么快便又约见红药。
被这样一双眸子瞧着,饶是红药与他乃是旧识,此际亦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下意识地便半低了脑袋,将那草棵子拨来弄去地,说道:
“这个我却是打听过了,倒还真有你说的这么个小太监,名字叫做吴承芳,五年前进的宫,听人说他木匠活儿做得极好,挺得宠的。”
她将声音压低了些,又续道:“不过么,前世那个淹死的太监到底姓甚名谁,我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倒是你说的那个日子口儿,和前世淹死人的那个日子倒是差不离。”
徐玠当即眼睛一亮。
前番他与红药长谈时,便详细讲了那个乾清宫小监身死之事,彼时他因挂心于此,倒还真想起了那小太监死的具体日子,是在前世建昭十三年的腊月二十二。
因腊月二十四祭灶那一天,他不肯在府里呆着,便拉了几个狐朋狗友去外头吃酒,偶尔听其中一人说起“两日前死了个小太监”,方引出了那桩奇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