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卧房里有动静,徐乘风大惊小怪的说话声。徐宴扬了扬眉,转头就进了卧房。
卧房里,丸子正在镜子前上妆。
她惯来是个会捯饬自身的,上妆技巧便是宫里专门上妆的宫人都及不上她的手巧。徐宴进来一掀帘子,就看到正好将妆容全上妥帖的丸子。
这屋坐北向南,窗子也朝南开。丸子坐在窗前的杌子上,半边脸映着窗外的光,半明半暗的光色将敏丫这幅好骨相给展露的淋漓尽致。
秀挺精致的鼻梁,三庭五眼的五官长相。略深邃的轮廓叫她的脸不至于扁平,又不会太深刻逼人,恰到好处的立体。脂粉遮掩了脸上十多年晒出来的瑕疵,重点将一双灵秀的眼睛凸出来,当真是美得徐宴都震惊了。
徐宴呆站在门边,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什么东西,一句话说不出。
丸子眨了眨眼睛,原本就特别灵秀的眼睛,此时仿佛会说话。一颦一笑,将丸子浑身那股古怪又漫不经心的坏给显出来,格外得挠人心痒。
“都跑屋里来作甚?”丸子按了按嘴角,眨巴着眼睛站起身,“不挤么?”
徐宴喉咙滑动了两下,许久才发出声:“怎,怎地忽然就上妆?”
丸子如今在他面前都不掩饰自身,忸怩的姿态越来越敷衍。
她低头了会儿,抬起头小声又羡慕地说:“自从进了郡里。我才知晓读书人家的妇人都时常要上妆的。德容言功都要好,否则宴哥将来是要被人笑话的。往日里我在村子里下田干活,从来不知这些,没人告诉我要拾掇自个儿,否则将来回给宴哥丢人……”
徐宴突然有些奇异的激动,他看着窗边丽人,心中缓慢又直接地涌动了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丸子摸了摸脸,扭头又看了看镜子,小心翼翼地问他:“宴哥,可是不好看?”
徐宴单手拄唇干巴巴地咳了一声,含含糊糊:“不会,女子确实要德容兼备的。这般多拾掇拾掇自身,确实是对的。”
他瞥了一眼丸子,心口有些跳,但声音还很沉静。
他又瞥了一眼丸子,眼睛有些黏上去下不来的架势:“衣裳也可去多买几身。这些旧衣,你往日在村子里穿穿也就罢了。如今搬来了郡里,郡里人都讲究体面的,敏丫还是要多置办几身鲜亮的穿一穿。”
丸子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眸光细碎,那双桃花眼里仿佛揉碎了星辰。
徐宴忽然转身,大步离开了卧房。
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丸子忽然笑出了声儿。
徐乘风不知她笑什么,只仰头看着改头换面的母亲。他也是头一回发现,自己的母亲竟然生得如此美丽冻人。
五岁,确实是处于不大会辨别美丑的年岁。但有些时候,区别不开,只是在美丑之间的区别不甚明显。一旦美与丑拉开差距,徐乘风自然是立即就感受到了。
丸子在收拾胭脂水粉的时候,徐乘风赖在她身边不愿走。
左右他要看,丸子任由他围着打转。有人捧场总比无人问津强太多。上了个美美的妆,丸子又高高兴兴地去换了身衣裳。反正是徐宴亲口让她买的,她只是提前买了而已。
这个时辰是要做饭,丸子支使徐乘风去洗菜,她则端了盆衣裳去到井边洗。
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对门的姑娘还在窗边巴望。姑娘生了一张短圆脸,圆鼻头,鼻梁有些塌却不算丑。小家碧玉的,大圆眼睛,看着还挺讨喜。
丸子不知她在看什么,以为她是好奇这边住了什么人便仰脸冲她笑了一下。
那姑娘看到她的笑脸顿时一僵,许久,才干巴巴地回了一个笑。然后从窗边离开,过了一会儿,那扇洞开的窗关起来了。
丸子挑了挑眉,却也懒得去探究一个小姑娘怎么脸色怪怪的。
三月初,这天儿也没那么冷了。丸子两件衣裳还是洗得的。院子里种了好些槐树,旧枝发新芽,郁郁葱葱的,弥漫着恬淡的甜香。
丸子在院子的井边搓洗了衣裳,徐宴就坐在书房的窗边看他。
他从未仔细看过自己的妻子,这是徐宴头一回意识到妻子生得美。阳光透过槐树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到丸子身上,印出明媚的光斑。徐宴看着看着,先前心中涌动的那股情绪没能渐渐平息下去,反倒叫他头一回感受到了忐忑的滋味。
新衣裳很贴身,或者说丸子眼光毒辣,会挑。颜色不花哨,却极为衬她的肤色。纤细的腰肢一掐,怒耸的胸脯,平直削薄的肩颈和修长的腿型便完全露出来。
徐宴深吸一口气,心中暗道,鲜亮的衣裳还是得少穿。或者,这等极为显身量的衣裳屋里穿穿不碍事,就没必要在人前穿。女子含蓄最好,这幅窈窕身姿露出来有些太显眼。若是被心怀不轨的人瞧了,那便不美。
洗完了衣裳,丸子又去了灶下做午饭。
徐宴如今腿虽说能使得上劲了,但还是得多休养。徐宴除了偶尔与巷子里的读书人来往,大多时候都在家中休养。看了半天,在屋里还是坐不住,他来了灶下帮丸子切菜烧火。这是往日在刘家庄被丸子给练出来的,如今做起事儿来十分顺手。
丸子高兴,午膳自然做得好。
因着丸子上妆换了新衣裳,这一整个下午,徐家父子俩的眼睛都是围着她转的。丸子有些好笑,用完午饭就有出门了。她与几个绣房的掌柜的说好,往后是要给几个绣房提供成衣样式的。下午过去,自然是定章程。
巷子里的女人大多时候都是上午接活儿。下午端着簸箩去巷子口的大树下坐着。东家长西家短的说话做针线活。丸子来了这么久没接针线活,甚少跟她们打交道。但因着徐宴,这一块的书生的家眷,认不认得她再其次,几乎都晓得有她这么个人。
说来也巧,丸子走过来时正巧这群人在谈论徐家的事儿。
其中一个人坐在正中间,声情并茂地说着。
左邻右舍附和着,她越说越起劲。仿佛跟徐宴一起过日子的是她:“还是徐家相公重情义。”
一人说,一群人就竖着耳朵听。
那妇人嘴皮子利索的,不去说书都耽误了她:“你们是不知晓啊,徐家娘子比她相公大了六七岁。两人站在一处,我虚眼那么一瞥,还以为是徐相公请的老妈子。徐家娘子老态的啊,跟半截子身子入土的老婆子都没差多少了。哎,也是徐家相公重情重义,若是一般男子,谁受得了这?”
“如何就受不了这?”一道女声穿插进来打断了她。
“自然是受不了!”那妇人没回头,忽然被质疑自然是不悦的,“人大好的年华,才貌双全。他这幅样貌就是将来有了大出息,娶官家小姐都是使得的!有那个条件,成日里对着一个黄脸婆,这不是委屈自个儿么?”
“哦?”丸子笑了一声,走过去站在她身后。
那妇人还没注意到身边人不附和了,还勿自说的欢。只是她说得越多四周就越安静,一起陪着说的欢的其他妇人们都低下头闷声不吭。
妇人这才意识到不对,扭过头。
丸子双手抱胸立在她跟前,似笑非笑地这么一杵在众人面前,瞬间将这些人镇住了。不必多说,那与徐乘风七分相像的面孔,不认得她的人都猜到了她的身份。丸子穿着特招摇的那身衣裳,窈窕婀娜的身姿毫不顾忌地展露出来。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俯下身上下仔细地打量那说书的妇人。
丸子惯来是擅长眼神打击,那股鄙夷不必用太多表情都能叫人下不来台。
果然,丸子才这么一打量她,那妇人整个人就僵硬了。那张脸从僵硬到渐渐涨红,最后憋得通红,眼神都瑟缩闪躲了起来:“你,你这么看着我作甚?”
丸子笑了,点点头,又站直了身子。
“我在看,成日里嚼舌根子说我又老又丑,配不上徐宴的人到底是谁,原来是你啊。”丸子不掐着嗓子说话,那股吊儿郎当的腔调冒出来就格外的盛气凌人,“长得也不过如此么?我很好奇,自身丑成这幅模样的你,到底有什么底气散播谣言说我丑的?”
一句话落地,榕树下的人鸦雀无声,全都脸色铁青。
说丸子丑的不是这妇人一个,坐在这树下的几个妇人,人人有份。事实上,她们也没多见过丸子,因着丸子从来不接浆洗衣物的活计,也从未出来做过针线。大家伙儿嚼舌根子都是道听途说,这会儿正主站在面前,谁都不敢说话。
“我确实生得不是那么貌美,”丸子弯着眼睛,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看人能勾人魂魄,“但恕我直言,在座诸位比我美不到哪儿去。常言道,娶妻娶贤,纳妾纳美。我一个正正经经的媳妇,只要能操持家里,宴哥不嫌弃,旁人何必成日里说三道四?你们说是不是?”
说闲话的人脸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紫,耳根子都在发烧。
丸子见好就收,撂下这一番话,转身便走了。
一群说三道四的人尴尬地在树下坐了一会儿,各自找了借口端着簸箩走了。人越走越少,先前的热闹场面渐渐冷清。先前说丸子说的最欢的妇人,被其他妇人意有所指的眼神看得心慌。帕子往脸上一遮,拎着东西便羞愤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