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这边吃饱喝足,天也快黑了,丸子拎着几大包药一脸虚弱地往刘家庄赶。
她人刚到院子,就看到自家的屋里已经点上灯。丸子立在篱笆外,看到窗户上晃动的人影,确定是徐宴回来了。
屋里又小孩的声音,叽叽喳喳的,似乎说得很快活。
丸子上下看了看自己,脚下都是泥,她重重地咳嗽一声推了篱笆的门进屋。
刚一进门,一个俊眉修目的修长少年神情淡漠地端坐在木凳上。他身上穿着青布长衫,唇红齿白,乌发白肤。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内眼睑内勾,外眼睑上翘,眼眸幽暗深沉。浓密笔直的眼睫毛微微抬起来,半遮眼眸,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味道。
他淡淡地看着丸子从屋外走进来,拍了拍鼓着脸不高兴的男童脑袋,示意他去一旁。
男童巴着他不愿走,哼了丸子一声才蹬蹬跑去外面。
“回来了?”声音非常清透,像是山上的泉水。
丸子低眉顺眼地点点头,将手上一大包药放到桌子上,没吭声。
徐宴自然也看到了药材,他好似恍然一般,又问:“病了?身子哪里不适?”
丸子这才抬起头,露出那张脸颊冻疮嘴唇起皮的脸,声音低垂:“小产了。今日洗衣裳回来路上不小心摔倒了,孩子没了。”
话音一落,徐宴身子一僵。
丸子笑得惨淡淡:“今日洗了太多衣裳,没注意就摔了。”
徐宴脸上的淡然的面具有些崩裂:“……”
他抿起了嘴角,扭头看向从未有怨言的敏丫,有些端不住沉静文雅的架势。
事实上,徐宴今日难得坐在堂屋等她而非在书房两耳不闻窗外事,是因他今日从书院回来,家中无人等候,无热饭热菜,孩子一人独自丢在家中。他辛苦一日饿着肚子至此,是想责问丸子为何今日失职的。
然而此时看着憔悴不堪的人,又听说是流产,徐宴满腹问责的话便说不出口。
徐宴呼吸渐渐地低缓下去,或许是有些心虚的。只因在丸子开口之前,他从未想过今日黑灯冷灶是因敏丫身体不适。或许不是没想过,而是从不曾去关心过。读书人不分心关注家中庶务,但若是连妻子小产也丝毫不知晓,那未免就太过冷漠了些。
徐宴搭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事实上,他不仅不知敏丫今日小产,甚至连敏丫何时怀了孕也一无所知。
所以,徐宴默着脸不说话了。
照着往常,一旦他露出这般表情,敏丫必定会慌乱,自觉做错事,下意识地去讨好他。
然而今日丸子却稳当当地坐在一旁,看他一眼后复又低下头,一副被打击过度的模样沙哑着嗓子开口道:“宴哥你一定猜不到大夫说了什么。我才二十四岁,大夫竟然说,若是我再不好好将养好身子的话,将来陪不了你和孩子多少年。”
沉默的徐宴呼吸微微一窒,倏地扭过头看向她。
他想出言安慰,但在这个家里从来都是敏丫围着他打转,为他欢喜为他忧。徐宴从未对敏丫温言软语过。从小便是淡淡,此时也说不出多宽慰人的话。
丸子却好似没注意到他蹙起的眉头,屁股搭着椅子边儿,畏畏缩缩地坐在徐宴的身边。那副盯着一处发呆迷惘不知所措的模样,尤为的可怜。
“我今日实在疼得受不住了,去镇上找了大夫瞧瞧。”
丸子小声怯怯地对他道,“大夫说,我这些年来亏空身子太多,又连轴转的劳累,小产,以至于年纪轻轻便弄成这副德行。宴哥,若是我的寿数当真没剩下多少,那你跟乘风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别胡说!”徐宴霍地一下站起身。
他有些不习惯不温柔体贴的敏丫,这种哭诉的场面,徐宴无所适从。
他脸颊有些热,侧过身站着,眼睛不去看丸子的那张冻疮的脸:“你还年轻,不会有那等事发生。既然大夫说你需要仔细将养,那便仔细将养便是。”
丸子抬起头,急忙道:“不行啊!我怎么能歇息?!”
“家中就只有我一个劳力。”丸子一脸任劳任怨,“若是我歇息的话,家里的生计怎么办?衣裳谁来洗?饭菜谁来做?家里生计如何维持?还有你的束脩和平日里用的笔墨纸砚,你和乘风一应吃穿用度,这些销该怎么去周全?”
徐宴被她这一连串的数列,噎得再端不住沉静的姿态。
因为一直以来,敏丫从未在他面前提过一句苦和累的,徐宴也从未想过家里家外的重担都压在敏丫身上有什么不对。毕竟十几年来都是这样过来的。今日骤然被敏丫罗列出来,他在无言以对之下,心中难得涌现了愧疚:“不必,我会想办法。”
“你能想到什么办法?你还要做文章呢!”丸子有些激动地道,“你的手是用来拿笔的。你如何能去做这些事?”
这一番话一出,明明是好意,徐宴却听得面红耳赤。
他现如今已经不想再纠缠这件事,大步离开堂屋:“这段时日你就莫要操心这些琐碎了,田里的活计我会请人去做的。束脩的事情,我也有办法解决,你好好歇息吧。”
丢下这一句话,徐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边。
丸子保持着姿势看着徐宴狼狈的背影,直到屋外没了动静缓缓地收起表情。
她走到桌边去抬手翻了翻药包,忽然听到隔壁有小孩子吵闹的动静。其中夹杂了徐宴的呵斥,估计是徐乘风告状没成心中不满,跟他爹闹起来。
丸子充耳不闻。只按照医嘱捡起药包,然后转身去了灶下。
左右她在镇上吃过了,一点不饿。
丸子找了个干净的小吊罐,这个吊罐平日是敏丫用来吊鸡汤给徐宴补身子用的。但是不好意思,从今以后,这将是她专用吊补汤的吊罐。
生了火,丸子拿个蒲扇端了把小椅子,开始煎药。
与此同时,书房里,徐宴跟徐乘风父子俩都还没用晚饭。丸子话都说到那个份上,徐宴不可能再让丸子给他们做晚饭。
徐宴今年才十八,还在长身体本就饿的快。身边儿子还吵吵闹闹的,就更加心烦。拿着书看半天,一个字没看进去。徐宴骤然起身,决定自己去做一点吃的。
徐家的屋子虽然是挨着的,但却并非连同的。徐宴的书房跟堂屋都是坐北朝南,门开在外头。他带着徐乘风一道从书房出来,就看到井边放了一天的湿衣裳。衣裳都已经洗干净了,不能不晾。徐宴拍拍徐乘风的脑袋,走过来端起盆去晾。
大冷的天儿,木盆都是冰凉的。徐宴刚碰到湿衣裳就冰得手一缩。
从未做过家事的人,做起事来笨拙迟钝。
徐宴好几次都不想晒了,想甩手走人。但一想妻子落寞地说起自己小产,又觉得这时候还嫌苦怕累做得太过了。不能半途而废。他只能硬着头皮将一盆衣裳晾了。
等晾完,徐宴感觉两只手,连带着手臂都一起冻僵了。
他将冰凉的手指按到耳垂上,冻得一激灵。
赶紧撒了手后,又哈气,企图弄热。
一旁帮着搭了几把手的徐乘风要哭不哭的:“爹,衣裳这么冰,就不能叫娘来晒么?”
徐宴给收哈气的动作一僵,低下头去看才到他大腿的儿子。
徐乘风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嘟嘟囔囔地还在满腹不满:“娘真是的!这些事本来就该是她干的,居然偷懒!白天我就让她快把衣服给晒了,将院子收拾干净。她不晒衣服就算了,非放到现在让爹你来,看,都冻得手疼死了!”
“徐乘风。”徐宴一向以自己教养出一个聪慧知礼的儿子自傲。这还是头一回在儿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你觉得冻手,你娘就不冻手么?”
“她皮糙肉厚啊,不怕冷啊。我跟爹就不一样,我们是君子,是文弱的读书人。”徐乘风歪着脑袋,眨巴着大眼睛一脸的理所当然,“反正咱们家那么多衣服都是她洗的,她没说过冻手啊。她都冻习惯了吧!”
徐宴这下不止是面红耳赤,他十分震惊。
因为敏丫每次都会在父子俩发火之前,将所有事情做到两人满意。所以徐宴的眼中,从来都是妻子沉默寡言,不通道理,儿子玉雪可爱,且聪明伶俐。从未想过会在自家儿子口中听到这等不孝之言,徐宴震惊得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徐乘风没意识到父亲的僵硬,他捂着咕咕叫的肚子蹲下来。
小男童软糯糯嗓音撒娇地求道:“爹啊,爹你去叫娘做饭啊!乘风的肚子好饿啊,午饭和晚饭都没吃,你快叫娘去做饭……”
徐宴眉头越皱越紧,正准备教训不懂事的儿子。丸子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从灶下出来。她身上穿着打了补丁的破衣裳,干瘦的脸颊,臃肿的腰身,与父子俩干净整洁仿佛是两样的人。从来都低头敛目的人难得挺直了腰背,看起来有了点年轻的样子。
徐乘风闻到苦涩的味道却不知是什么,只当是丸子做了什么吃的,张口便索要。
丸子捧着药,静静地立在灶房门前。逆着光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徐宴却觉得尤为的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