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葵也说不清自己抱着什么心态去的。
她不喜欢苏蘅,这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
不仅是因为苏蘅小时候拉着自己落水,更因为苏蘅自坠马案醒来后,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哄得爹爹孃孃哥哥都中了邪似地替她说话——这样子,比她从前乖张不羁的纨绔样子还讨人厌。
但说要去看苏蘅被罚跪之后虚弱悲惨的样子吧,她是有六七分这份心,也不全然是。
最好……最好是苏蘅倒霉,让她出手相救,苏蘅欠了她这份情,便永远低自己一等了。
苏葵这么一想,唇角愉悦扬起,脚步也不由轻快起来,仿佛真看见了苏蘅悲悲惨惨哭哭啼啼地求自己救她的样子。
一路行至会宁殿偏阁,门口有两盏描金卉纱橱紫檀宫灯,光线暖暖照过来。
却没有她想象中的愁云惨雾的景象。
“鸭架子在明火上烤了也好吃,撒点细盐,再多多撒点小茴香、胡椒,啃起来焦香!”
里间的人说话的声音清脆如若珠翠击缶,中气十足,言谈中还有滟滟笑意,“……婕妤若是喜欢吃咸糯口味的,不若叫小厨房试试做八宝鸭。鸭肚子里放入糯米、火腿细丁、香菇、开洋以及莲子、笋丁、芡实、白果等,加绍酒、少许酱油放入砂锅里炖到烂熟……都不用刀,直接用筷子一划,鸭肉酥烂脱骨。里面的糯米才最好吃呢,得用小勺子挖着吃……”
苏葵再听不下去,“哗”得一下推开暖阁的门,厉声道:“苏蘅!你胆子好大!阖宫上下都在为太后的生辰严守斋戒,你竟然在这里大谈三荤五厌,今天还没被太后罚够么?”
苏蘅今日穿着件藕色小襦袄,和吴婕妤说话时轻松适意,双手便舒服地揣在银红缠枝花的衣袖里。
看见苏葵忽然闯进来,苏蘅有一瞬的讶异,随即转念,想来自己倒霉的消息此时怕是已经传遍了延福园,苏葵不来看看才是怪事呢。
于是便也不惊讶了,苏蘅只瞟了苏葵一眼,微笑道:“我又不是八戒,为什么不能思三荤五厌?”
“什么八戒……?”苏葵一愣。
她一击未中,反而被苏蘅这不慌不惊的淡定态度弄懵了。寻衅滋事讲究的就是个气势如虹,这么一愣一懵,气势顿时大减。
“喏,我不仅谈了,还吃了呢。”苏蘅一指桌上的残羹,唇边似笑非笑的弧度愈发扩大:“姐姐饿不饿,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吃点?”
“你、你……你好大的胆子……你就不怕我明儿告诉太后……”
苏蘅悠然道:“你去便是。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苏葵简直柳眉倒竖。
“这燠鸭多汁,鸭汤也鲜甜好喝,姐姐不能尝尝,妹妹可惜得很。”苏蘅徐徐道。
苏葵气结,退了一步。见四周的宫人也丝毫没有惧怕的神色,彻底被这会宁殿中的人不怕死的精神弄晕了,咬唇盯了苏蘅须臾,拂袖离去。
苏蘅悠悠起身,摸摸自己吃得饱饱的小肚皮,有人撑腰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苏蘅:弱小、无助,但能吃也能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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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燠鸭:燠,音同“玉”。这道菜见《东京梦华录》,燠鸭做法类似于现在的焖炉烤鸭。古代没有“烤”字,“燠”的做法近似于焖烤。
②:电影是《天下无贼》,女演员是刘若英。
第54章 切莫要乱动
授衣节后三日, 宗室与命妇离宫。
盛车辇离开延福园时,正是宫门行将关闭的黄昏。
苏蘅撩开帘子往外看,雨雪停了, 空气清寒,西天的斜晖流霞压得格外地低。
似乎很少在寒冷的天气里看见这么绚烂的色彩。从一点深红色的夕阳晕开, 说是残阳如血,实则恰似西瓜中间最甜的一口。周围的山色是葡萄紫的, 往外成了柔丽的玫瑰色和孔雀金,茫茫的云朵斜飞,形状像乘着霞光西去的鹭鸟, 潋滟地蔚染笼罩着整座汴京城。
待得所有命妇的车辇鱼馆而出, 延福园的宫门沉重阖上。
流霞中,禁中的宫阙楼宇早早亮起了晚灯,辉煌静美如在画中。然后随着车辆的颠簸, 这画卷亦离她渐渐远去。
无论是对原身, 还是对自己, 今上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好父亲。他遵循他的许诺,从容慈爱地放手让女儿离宫,并不改变现状的一切。
苏蘅的车辇依旧是跟在康阳的车辇之后,同来的时候相比, 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
但即便出了御街, 后面依旧有没人敢超越苏蘅的车辇。此次进宫的命妇宗女仿佛达成了奇异和谐的一致, 对从前她们暗自不服气的朝阳郡君多了恭敬。
这自然是今上暗中的意思。
不过苏蘅并不知道这些。她只觉得今日一路格外畅通无阻,车辇很快就驶出了阊阖门。
薛恪乘马等在阊阖门外。看样子是已经等了许久,在冷风中,引缰按着辔头的手指骨节已经微微发红,连座下的银鬃马儿都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而不耐烦地用前蹄轻轻刨地。
而乘于马上之人却始终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
他身披玄色大氅, 沉静从容的侧脸。偶尔有风来,微微吹动大氅的一角,他的脊背却不因寒风而瑟缩,依旧是鹤林玉露般的直挺,容止岩岩如松。
车辇还没到城门前,苏蘅就从被风吹起的帘子一角看见薛恪。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薛恪她便高兴得很,扔下手炉,恨不得把半个身子从车内探出去,好叫他能看见自己。
生怕薛恪隔着来来往往的香车宝马、珠帘翠幕中看不见自己,苏蘅于是伸出一只手,使劲晃,“我在这呢!”
刚叫出声来,苏蘅觉得自己有点傻。也不知道要叫人家名字,隔着这么车水马龙的喧闹城门两端,他怎么能听见自己呢。
薛恪却回头,凭这么依稀的一声,他的目光便准确地捉住了她。
他引马至她的车边,略矮下来身子,凝视着她,眼里有疏淡的笑意,“现在可以回家了。”
这话很是寻常,旁人听着好像没来由,苏蘅的双颊却腾得一下飞红了。
想起那晚在宫中,她大概是被他的美色所迷惑,鬼使神差地就想顺着他脖子再往下看看。人家正经穿着公袍呢,她没看成,便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去”。
回家去干什么,她没说,还以为他不懂。可如今听他的语气,好像不是不懂的……
偏生他又不说明白。
她的心便似一张白纸糊的薄窗户,他的手指便轻轻抵在外面,叫人看见影儿,却又不点破。
苏蘅不好意思看他,小脾气起来,颇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她身子一缩,坐回车里,捡起自己的小手炉抱着,赌气低头说:“不回了,我今晚就住车里。”
话放得是很硬气,但声音细细,比蚊蚋大不了多少,因此显得很没底气。
车外的人竟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了,声音清朗如若金石,“车内气闷,住一夜,恐怕更想回家了。”
“回家”这两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淡,叫人分辨不出来是他的关怀还是玩笑。
本来的确是清淡的事儿,但他这么一说,苏蘅简直没法不往旖旎的地方想。
这平日清疏寡敛的人但凡要是有那么一点儿促狭的意思,都叫她难为情得脸比小手炉还烫——简直不能细想回家以后的事。
苏蘅心一横,抿抿嘴,撩开帘子,也不需要车夫放下踩脚的绣凳,干干脆脆地跳下了牛车,抬眼笑得灿烂鲜妍,“这车坐得的确气闷,郎君既然骑了马来,不如让我也坐坐,透一透风。”
这话虽然是她给自己找的台阶下,却也是真心话。
自从她坠马后,便再也没有骑乘过。加上这几个月犯懒,在金水官邸待久了,后来又去了延福园,像鸟儿从一处精巧居所,飞到另一处更精巧居所,有时候不免也回味当年意气翩翩引马游御街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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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霁之后,天色格外清朗。冬日白天短,夕阳虽然渐沉,然而时间还早。
流丽的晚霞透出今日最后一丝的初冬阳光,稀薄但是美好,懒洋洋地照在沿路车马及行人的身上,将一切镀成浅金色。
这便信马由缰地沿着金水河走,苏蘅心满意足。
本以为薛恪不会答应自己的要求。
他闻言,果然稍稍犹豫。但看到她期待的神色,盈盈若水,想了想,便伏身伸臂,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到身前马鞍上。
马上自然不比车辇里暖和,空气清新干燥而凛冽。
苏蘅娇小,缩在薛恪温暖的大氅里,只露了上半张脸出来。若是再缩进去一点,迎面来的人简直看不到薛恪怀里还藏了个人。
她怕冷,尤嫌不够,还将自己的背脊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上。左挪挪,右动动,调适一番,觉得暖和舒服了,她这才微微侧首,狗腿地奉承道:“薛恪,你的马骑得真好。跟你比起来,我可真是小巫见大巫呀。”
苏蘅这马屁拍得真心,而且是有来由的:她注意到薛恪并没有用双手控制缰绳,而是以右手护住她,左手引辔,而这马依旧走得极稳。
以他的性格,若不是左手已然大好了,绝不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