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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宋[美食] (傅支支)


  秦青芦略显苍老的眼睛已经微微凹下去, 此刻有了星点泪意,便像是常年干涸的古井忽然起了波澜, 又复叹道:“恪儿,果真是你。”
  薛恪在他离去之时还是个瘦弱少年,如今一别十年, 长得比他想像更高更俊逸, 容止亦端肃。还有他身侧的女郎,仿佛同他极亲近……
  秦显引袖瞬了瞬湿润的眼目,从紫宸殿宫变那一晚, 时至如今, 二十三年一场梦。
  幸好, 他终于不负当年薛崇越将军之托,保住了薛氏后人。
  二十三年前,紫宸殿宫变。先帝对当初扶持自己登基的帝师、一手主持了“元祐改制”的薛崇越一朝翻脸,从敬重到痛恶, 只用了一夕。其后, 先帝令薛崇越永守燕云之界, 薛氏族人被令永拘守流放于燕云之境的幽州,违者斩立决。
  有受过薛崇越恩惠的宫中内侍冒死通知了薛府此讯。
  薛崇越自知在劫难逃,受刑前,密令家将秦显护送薛复那怀了孕的未婚妻陆氏仓促逃出汴京。
  秦陆两人一路南下,最后陆氏在临川临盆, 生下了一个男孩,遂在那处落脚安家。
  及至被流放幽州后,薛崇越独子薛复病死。几年之后,薛崇越也因为年迈和心力交瘁,一代名臣阖然长逝于康盛三年一个深冬的雪夜。
  康盛是先帝宋毅宗赵祧在位时的最后一个年号。
  先帝行事果决,但因太过果决而常常有刚愎自用之嫌。正是在这三年中,赵祧亲手翦除绞杀了当年的老师薛崇越的一众“党羽”,朝中但凡有言官或朝臣为薛氏案进言者,一律罪同逆党。
  薛崇越一案,令朝中百官与天下百姓始终不明的是,薛崇越入仕数十余载,遇事常常有先明决断,如有神助,几无错处。
  紫宸殿那一晚先帝与薛崇越倾谈,前后只不过片刻。薛崇越倒底说了什么,触怒龙颜,致使先帝如此赶尽杀绝,甚至连朝臣提起此事都不许。
  薛崇越死后的次年,毅宗驾崩,宁王赵蹇登基,即是今上。
  本朝以仁孝立国,历代君王莫不仁厚,因此言官风气极盛。时至今日,依旧有言官为薛氏一案屡屡进言。
  眼见陆氏改嫁后有了归宿,薛恪也平安长大,十年前,秦显独自辞别临川来了汴梁,化名秦青芦,蛰伏于鱼龙混杂的瓦舍之中。
  忠诚的家将从未放弃为薛氏翻案的企图,这忧心操劳、夙夜难眠的廿余年已经几乎将秦显这个当初薛家军中最英猛的家将的健康完全摧毁。
  此刻薛恪眼前所见的秦青芦,是一个已经有了龙钟之态的老者。
  而对于浑然不知道内情的苏蘅来说,既然她所要引荐的病人和医生是旧相识,事情便好办多了。
  她这才大大方方地对薛恪说出她盘算已久的真实意图。
  只是简简单单地说出想要为他的残臂负责的意图,再无其他。
  苏蘅没有说自己为薛恪找汴京城中的大小大夫屡屡被拒的经历,也没有说那日拉着江吟雪一道求了秦青芦许久才叫他应承此事,亦没有对薛秦两人竟然认识这件事有过多的好奇。
  她看了看薛恪的左臂,舒了一口气,行了个叉手礼谢过秦青芦,然后不再多言。
  秦青芦看病时是不许人围观的。
  小厮又为苏蘅撩起下楼梯的帘子,苏蘅从容离开二楼,将问诊和看病的一老一少两位留在内堂。
  下楼时,她听见薛恪压得很低的声音,“秦叔叔,母亲和我找了你许久……母亲五年前便已经仙去……她,她是我的妻子……”
  半个时辰后,问诊结束,薛恪下楼时,秦青芦并未相送。
  秦青芦只命小厮以叉竿挑起那长日遮阳的帘子,遇见薛恪的激越心境慢慢平息,他站在二楼窗口,长须微动,目送薛苏二人离去。
  ·
  从光明巷出来,苏蘅一直暗中观察薛恪的神情。
  她频频侧首用余光往上斜觑他。可惜薛恪是个喜怒全然不形于色的主儿,再瞟,也没看出来个什么名堂。
  “你的胳膊……”她犹豫,还是开口问。
  话没说完,薛恪便知道她想问的,简练回答她的担忧:“秦叔叔说可以治好,数日后需再来复诊。”
  认识秦显许多年,薛恪并不知道他医术如此高明。
  他的确在小时候曾看见秦显为生病的母亲施针诊治,但那只是普通风寒而已,因此他并未将苏蘅说的那个秦姓的金镞骨伤圣手青芦先生和他长久以来寻找的秦显叔叔相联系。
  想来他还曾和赵若拙去琅嬛院中找秦显,却未曾想被苏蘅误打误撞地找到了。
  “这样就好!看来秦大夫果真名不虚传!”苏蘅深呼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就差鼓掌欢呼着说出这句话了。
  人的精神一松弛下来,就容易漫无边际地乱想。
  苏蘅这时候很风马牛不相及地想起了前世读书的经历。这一番经历,她可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前世为什么不喜欢读苦大仇深的赎罪题材文学,评论家是怎么形容的来着,是了,“人试图弥补自己犯过的错就是一场‘精神的苦役’”。
  太精准了!
  薛恪比苏蘅高出许多,从他的角度看过来,苏蘅正因为高兴得摇头晃脑,白褙子,绿罗裙,像——一株鲜嫩可爱的小白菜。
  他想起方才秦显目送着提着裙摆下楼的苏蘅所说的,“早知道这小女郎是你的妻子,那一日她来求我时,我亦不会那般为难她。”
  然而苏蘅对于那日所受的为难却绝口不提。他只记得,她回了家,高高兴兴地伸出光洁纤细的手腕对他说,“我找到一个极好极好的大夫,秦大夫真是神了……”
  原来在她心里,从来都不曾忘记么——
  光明巷中不知哪户人家的墙头伸出一树如云的白花,轻悠悠数片,如月色落于她漆黑密软的发髻间。
  薛恪从白襕的大袖中掏出一只小瓷瓶,声音温和亦如今晚朦胧月色,“秦叔叔赠予你的,再抹半月,手上的疤痕便可全消了。”
  苏蘅接过,道了声谢。
  薛恪踌躇,终于还是说出来,“你不想问,我为何会认识秦先生么?”
  出乎意料的,苏蘅摇了摇头。
  她的微笑明冽,“我不想。”
  也许是怕自己的拒绝显得过于坚定,有些违反人之常情,她又赶忙恳然补充:“往事浩渺如烟,桩桩件件,我自己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都记不得了。旁人的事,我更无从置喙,因此也不必知道。”
  一个人要忍住好奇是很难的,除非自己也身怀秘密。恰如苏蘅。
  她的意思很委婉,但也很明确:我不问你,你亦不要问我。
  薛恪想起那日同岳父苏璋留在宫中一道与官家议事。事毕出了宫门,一路上苏璋絮絮说了许多关于苏蘅之事,从前的娇蛮任性,到一场大病后的洒脱自得,再到她在家宴上劝慰宽解自己的明慧练达。
  最后苏璋道:“女郎中,慧敏狡黠者无如蘅儿;纵是有胸中有丘壑之人,亦少有她那份通脱怡然。”
  他原本以为这样高的评价是来自于苏璋作为一个父亲对自家女儿的厚爱,现下见苏蘅如此,仿佛明白了那句“通脱怡然”是什么意思。
  她不是不知世故,而是知世故后却选择不世故。
  前后想通了,薛恪便了然,想起苏蘅平日里格外留心的那些吃吃喝喝,那些听起来离经叛道细细想来却不无道理的俏皮话:她乐意把自己的聪慧藏在家常光景里,不显山不露水地让自己活得最舒服。
  几乎是第一次,薛恪正视这桩由今上所赐的、曾今两个人都抗拒的婚姻:它给自己带来的,远比他所能想象的要更多。
  快到了巷口,苏蘅却放慢了脚步。
  在巷口磨磨蹭蹭走了一会还没走出去,她道:“我不想从原路回去了。那些女孩子,我不喜欢她们的眼神。”
  苏蘅指的是掷花的女孩子,虽然没有言辞,却在高楼上用欲语还休的眼神凝睇他们两人。这感觉很不好,苏蘅和大多数人一样,本能地不喜欢背对着那些打量的不善目光,真真是“芒刺在背”。
  薛恪闻言,忍不住浅浅勾唇,如春风融冰。
  “那好,”他道:“那么我们便从瓦子的另一边穿过去吧。”说罢,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往另一个方向走。
  这回,苏蘅比方才那一下还惊。
  来时两人都被一路扔下来的花簪扰得不胜其烦,在苏蘅想来,凭薛恪的容貌风姿,此事大概不是第一次遇见,此时牵她的手,是不是也有和楼头掷花的女子们置气的意思?
  这般一想,想出了些许怅惘。
  心思一杂,心中的悸动顿减,她还没有体会过个囫囵味儿,便到了光明巷。
  而现在,周遭无人,薛恪依旧牵着她慢慢往前走。
  夏夜晚风吹起那白襕大袖与绿罗裙的一角。
  倏忽间,苏蘅只觉得自己心跳得飞快,整只手臂的感觉连带着全身的重量都仿佛汇集在这只手上。
  她一壁任由薛恪牵着,一壁又忍不住偷偷觑看他的神色,见他唇边亦有笑意漫溢,须臾,苏蘅终于忍不住,引袖掩口,遮住了自己大大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是纯正小甜文,大家放心!!美食+言情,目标明确,朝堂宅斗什么的都是过场戏,争取不离题不偏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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