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夏天吃肥肠好像很奇怪,但这家店里的大肠切得大小均匀,洗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肥油。
肥肠是先煮再爆炒的,因此入口极嫩,又糯又耐嚼,一点都不腻人。
老板娘开个大风扇,呼啦呼啦把煮熟的面条用筷子挑得高高的,吹散热气,这便免了过凉水的步骤,面香凝而不散。客人来了也不必点菜,因为总共就卖一样东西,大家都这么吃。
苏蘅也算是熟客,老板娘都认识,来了便是一碗堆得满满的红烧肥肠拌凉面,香香辣辣,面条恰到好处地裹上一点肥肠汁,好吃到舍不得囫囵吞下去。
比巴掌还大的素鸡一定要切得厚,炸过以后再红烧,凉了之后也不水烂,依旧吸满汤汁,咬一口,饱满对味。
一口肥肠凉面,配一口素鸡,再喝一口甜甜的红糖凉虾,甜咸辣搭配,可算是人间至味。
想想,世界上有些食材就是这么奇怪,闻着臭,吃着却极香。
就好比这红烧肥肠吧,若是没有洗干净,谁也不想吃;可做得好了,一碗千金不换。
又好比以前放学后经常吃的臭豆腐,还没走出校门就能远远闻到的飘来的霸道味道。
黑不溜秋的方块儿在金黄的油锅里翻滚,等炸熟了之后,放在铁丝架子上把油沥得干干的。筷子一戳,把辣酱和葱花填进去,再浇一勺蒜汁。一口咬下去,汁水外皮又酥又脆,内里又辣又烫,那叫一个香。
还好比榴莲吧。苏蘅小时候是不吃榴莲的。后来朋友无意中送了整个成熟的榴莲,苏蘅忍着熏人的味道剥开,拿勺子挖了一口,惊讶于天然水果竟然有这么绵密细腻,香甜软糯,像是天然的冰淇淋质感。自此便就爱上吃榴莲了。
这就像有些人吧……外表看着淡淡,又高冷又不近人情,慢慢地接触了,倒也是个温存可亲的。
苏蘅想到这里,不禁愉快,浓浓笑意浮上她的眉眼唇频之间,光彩灵动。
阿翘疑惑问:“小娘子想到什么这样好笑?”
苏蘅打了个哈哈,自然是不能说的。
薛恪一向爱干净,要是知道她在心里把他比做肥肠榴莲臭豆腐,不知作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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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淘的面要现揉切细,张春娘动作利落,煮熟后就放入冰块凉水里浸漂。
“为什么要先用井水冲凉呢?放进冰水里难道不是一样凉得快么?”
阿翘见春娘将煮好的面条先冲过了大量的冷水,再浸冰块水感到不解。她跟苏蘅混在厨房里久了,对于其中门道从半点不懂到似懂非懂,于是变身好奇宝宝问道。
春娘笑笑,还没说话,苏蘅却先答了。
“这凉水面条吃的是个清爽可口,有厨司犯懒,直接将热热的面条放入冷河,虽则也冷了,外头却黏着一层薄薄的面糊,食客但凡吃得稍慢些,便又坨黏了。但若像春娘这般,先冲了水,把那层薄粉冲去,再过冷河,无论再怎么样吃,都始终清清爽爽,这就叫——‘顾客至上’。”
“又比如,冬天去街边的脚店吃酒,送上来的酒是热的,但杯子却冻手,十分烫的热酒倒进去也只有七分热,喝起来味道便不对。若是白矾楼,酒热杯碟亦是热的,便是捧在手里不吃饭,心里也舒坦。”
苏蘅笑眯眯地总结道:“所以说,要考较一个厨司的功夫,调味火候是内家功夫,细节把握是外家功夫,两者缺一不可。有的人花一辈子的时间,做出来的食物始终不够精细,这便是这外家功夫修炼得不够到家,便始终差了口气儿。像我们春娘这样专业又精细的厨娘,可谓是汴京城中数一数二的。”
听苏蘅娓娓而谈,阿翘阿罗这些丫头虽则没太听懂,但是一脸崇拜。
就连张春娘的眼中不无惊讶,又听到苏蘅后一句的总结,眼中更多了几分遇见伯乐的感激之色。
原以为小娘子只是好吃爱吃,没想到对饮食之道有这样深的体会。
还有那闻所未闻的“顾客至上”,小娘子居然只用了四个字,便把她多年来悬在在脑海中的朦胧念头一语道破。
春娘有心,今日冷淘的浇头格外丰盛。
苏蘅一向点名要的黄瓜丝鸡蛋皮丝自然不必说。豆腐切小块和海参段溜了个稠羹,冷着热着都好吃;莴笋用香油炒得脆甜;香蕈丁拌入鸡油炸得干干,撒上芝麻;新鲜虾子煮熟剥仁儿,用油醋汁花椒橙膏泡着,和凉水面极配;至于苏蘅想吃的咸鱼鲞,一时没有,便用酒香糟鱼块代替,精致漂亮地又摆作一碟。
吃过午饭不久便阴了下来,午后劈头盖脸下了场暴雨,天地间急遽的雨水哗啦啦倾泻。
檐廊下雨柱滂沱,砸在地面上砰然溅起一簇簇水花,不一会便汇成一股细小的水溪淌下青砖。
这种暴雨天,不躲在屋子里睡午觉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丫头拄着头打盹,苏蘅枕着雨声,带着点点倦意也睡去了。
一觉醒来,苏蘅伸个懒腰。这场暴雨下透了,下舒服了,闷热也去了大半,空气中有难得的清凉。
这样舒服,免不得披衣而起,去后花园里逛逛。
到了花园时,见几个花匠正围着在一处发愁,小心侍弄被雨水浅浅淹没的一小片花草,背淋湿了大半也顾不上:“这番椒好容易结了果,被雨水一打,果子掉了几个,怎生是好?!”
“听上回来赏赐宫中的小公公说,这番椒是不喜水的,原以为种在园中精心侍弄不会有差池,谁曾想到这场雨竟这么大。”
另一个年长的花匠叹了口气,“哎,这可是官家御赐的花儿。若是养死了,轻则是相公和郡君责罚,重了就是欺君罔上。”
他们谈论着,未曾听到身后苏蘅走近的脚步声,半晌听到苏蘅的声音带着点激动的颤音响起来:“这,不会是,辣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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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蘅蹲在花丛前,目不转睛。
她盯着那丛行将全部凋谢的小白花结出红黄青绿果子,眼神有十分期待,十分专注。
阿翘在旁边道:“这番椒果倒比前几日长得长好些!王内侍说的果然不错,这果子的颜色真好看!绿的像青蜡,红的像大灯笼!”
苏蘅点点头,正想夸最近教阿翘读的书有点长进,“绿椒如青蜡”这句话倒很有点儿诗意,后面一句红的像大灯笼顿时泄了文气。
阿罗也接话,道:“恁的好看果子,郡君,古书上真的写它能吃么?怕不是有毒吧?”
苏蘅失笑,想起网络时代的那句歌词,关于香水云云,换到这里也贴切:要是辣椒有毒,也是舌头犯了罪。
自从苏蘅一天路过花园,发现宫中送来的那丛白花结出的果子竟然是后世必不可少的调味料辣椒之后,简直是喜出望外,恨不得一日看三回,盼望这辣椒快快长。
苏蘅前些日子见王玄同送这奇珍花儿来的时候就觉得眼熟,但怎么也没想到在上辈子平平无奇的辣椒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宫中御赐的观赏植物。
后来想想,王玄同说的“统共便只这么十来株”,宫中娘娘说的“周正夺目的红”,人家也没说错,物以稀为贵嘛。
辣椒原本就是海外传入的物种。
而就像现代的日本还习惯在很多外来货前加个“唐”表明其“异国情调”一样,自汉唐以来,外国传入的食物大多以“胡什么”和“番什么”命名,她当时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于前世无辣不欢的苏蘅来说,在本朝忽然看见辣椒的存在,毫不夸张地说,除了欣喜若狂,这么几株植物竟让她产生了点他乡遇故知的感慨和藏匿在骨子里的原始乡愁。
要不说,中国心,中国胃呢。
虽说人生百味,食色性也,但再没有一种味道能像辣味一样,光明正大地和“痛快”这个词连在一起。
诚然,现代科学表明,“辣”只不过是舌头被刺激后产生的一种痛觉,无甚浪漫可言。
但对于从小热爱武侠小说的苏蘅来说,古龙笔下泼辣的风四娘实在给人印象太深,尤其是她那句“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喝最烈的酒,吃最辣的菜”,简直是招呼人来吃辣的至理名言——毕竟小时候在家披着花被单拿着衣架,在沙发上指点江山幻想自己能仗剑走天涯的小女孩也不只她一个。
自此辣椒在苏蘅心里就有点诗意。
那般张扬的红艳,叫人联想到诸如红衣女侠、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爽气豪迈之类的意向。
幸而这番椒作为现代辣椒的祖宗,还保持这苏蘅熟悉的优良特性——生命力旺盛。
那一场暴雨非但没有淹死它们,反而长得更加茁壮。
几个小果子掉下去也发出了新芽,密密抽出一茬又一茬,整个夏天都可见青青红红的小辣椒一串串地冒出来,犹如喜庆的小鞭炮。
苏蘅看着这些小辣椒,不由想起原先吃过的辣椒炒肉。
拿剪子剪下半盆小辣椒来,备好青蒜苗、嫩姜片、豆豉和蒜粒,再割一块屋檐下吊着的乌黑发亮的腊肉,洗净盐霜,切飞薄的片,肥多瘦少连皮。
蒜苗姜片炝锅,素油大火爆炒腊肉片,加入大量辣椒,瞬间就有浓郁呛鼻的辣香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