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上带了半个月, 苏泽适和林秀秀也累, 恨不能就着阳光睡个昏天黑地。
可他们不能, 生活带给成人的从来不是随心所欲, 还得起来打理家中事务,苏泽适也要理理手中的材料,准备去工部报道。他们掐着时间回来的,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两天了。
第二天傍晚,陈茳带着礼物上门。
苏泽适招呼他下棋,两人谈起朝中形势, 陈茳无奈地叹息一声,“年少时不懂,现在却深有体会。身在官场,太多的身不由己了。”
小小的院子似乎静了一瞬,只剩下苏泽适落子的声音。
半晌,他问,“那你身不由己了吗?”
听闻此言,陈茳愣了一下,笑了一声,“那倒是没有。”
他出身世家,又是嫡次子,倒的确没有那么多压力要承担。尽管有时家中也会希望他做些事情,他不愿意也没人逼他。
想到这些,苏泽适也觉得自己足够幸运。生而为人,本就不可能事事顺心。但他的官场之路走到现在的确没有遇上与初心不可调和的问题。
从最开始进入仕途便有事可做,后来又带着任务上任,有皇帝保驾护航,加上他的费心经营,也算是功德圆满。
他和陈茳之间真是缘分,一个世家子,一个农家子,在朝堂上本该分属不同的阵营,他们俩居然神奇地成为了好友,至今也无大的分歧。当然,这也与他们二人的刻意不谈这些有一定关系,但至少为人处事上他们是合拍的。
思及好友,苏泽适有想起了自己久未见到的老师。
张严的耐心在苏谦出世后便耗尽了,前几年跟着学生说是享受天伦之乐,后面什么乐也比不上他的山水之乐。在一次张家厚着脸皮让他帮忙教导孩子之后,张严毫不犹豫地跑了。
他离开自然不是因为怕了张家,只是觉得这样安逸的生活没有意思,想继续他年轻时候游山玩水的日子。
算算年纪,张严也差不多五十光景了,苏泽适时常担心他在途中遇上什么事,只有每月收到信件的时候才会放心一点。
看看对面的好友,苏泽适忍不住提了一句,“我可真是放心不下老师。”
一听这话陈茳眼带羡慕,“你和先生关系真好,我都忍不住欣羡啊”,眨了眨眼,忍不住问,“你不会承袭你先生的衣钵到时候也到处乱跑吧?”话还没说完自己先笑了,怎么可能,广源前途一片大好,该是官场新秀的。
他觉得开了一个不必要的玩笑,没想到苏泽适却对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是有这个打算,还想回家陪陪父母,总不能到时候连养老都做不到。”
陈茳表情一瞬间僵住,眼神中尽是不可置信,“你疯了?你不是常说国大于家吗?”
放下手中的棋子,苏泽适抬眼示意好友,“这局我赢了,荇之今日状态不好。”
陈茳却没了下棋的心思,收了棋子盯着对面的人,“你跟我仔细说说你怎么想的,不然我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他担心好友是近来得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几年的时间,两人对对方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见他如此苏泽适倒在了椅背上,难得不顾及他的君子风仪,“担心什么,国事重要,可少了我一个人也不会有什么关系,更何况,你也清楚,要是再变下去会发生什么。”
陈茳显然也意识到了他的想法,顿时不再说话,在和平年代生活惯了,他也不想看到战火纷飞的场景。
那天过后,苏泽适回归京城的生活再次走上了正轨,每日站在朝会最后当柱子,晚上再陪家人享受时光。
除了做好手中的事情,他并不需要担心其他的。
可皇上显然不是个会浪费资源的,某天想起这个在改进海军战力的人才后再次召见了他,这次是为了农事。
虽说在陛下的严重他现在跟工匠没什么区别,或者也有区别,就是他是一个会念书的工匠,能从寒门走到今天便是最好的说明。
不过苏泽适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自己在上位者心中的形象,只要不怀疑他谋反篡位,让他安安心心地做点事请,再完成守护家人的任务便是最好了,能不能名留青史并不重要。
接到任务,苏泽适征求过顶头上司的意见后调了几名老工匠跟着他,成日里围着一堆木头铁块研究怎样改进农具。
实际上他手里有现成的图纸,却不能直接拿出来。曾经的海船他可以解释说自己感兴趣一直在研究,现在再这样就说不过去了。
掌权多年的人,对于多智近乎妖者有一种天生的防备,他不想花费心思在权谋斗争上,现在这样再合他心意没有了。
半年后,在苏泽适的带领下几人成功交上了成果,得了一番嘉奖。
由他们得到的奖赏上也可以看出皇帝陛下对务实之风的推崇,给下属的都是金银珠宝,实打实地能派上用场。
几个老工匠知道还有自己的份的时候很是吃了一惊。
这个时候,工匠的地位其实是很低的,对他们来说,有出头的机会被上边的人独揽是常事。没想到这次这位居然愿意将到手的好处分给他们,心中自是感激。
苏泽适对他们的感激回以善意,却并没有收买人心的想法。
他只做自己的事情,讲究的原则也就是“无悔”而已,至于其他的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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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后,苏泽适稳扎稳打地走到了高位。
实际上,能走到工部尚书的位置是他自己也没有料到的。因为心中没有对身居高位的渴望,所以便不太关注这些事情。
但仔细想想,苏泽适也不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位置。
这些年,他陆续改进了风车、犁铧、锄具等等,加上中途再去地方任刺史三年,算起来功绩的确够了。
这方面就可以看出有一个圣明的君主的好处了,至少朝堂升迁整体上靠的都是实打实的功绩,那仅有的一少部分,也要实施提心吊胆担心被发现。
说起官职,他这个四十多岁的尚书大人倒是比不上陈茳这个世界宠儿,中途跳了一阶,早两年变成了御史大人。
看了这么多年,苏泽适早就明白了,他这好友不能说是一个纯粹的好人,好人在名利场中活不长久,却也不算坏人,至少损害民利的事情他没做,这就够了。知己一场,他苏泽适不亏。
苏谦二十岁时成了当朝探花郎,一门两进士,看苏和的样子还有可能是三进士,苏家一时风光无限。
早两年前他已娶妻,妻子便是陈茳的大女儿,为此陈茳很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看了苏泽适一段时间。
陈茳是个穿越者,对于女儿的爱护在某种程度上还超过了儿子。
好在他没看错苏家,苏泽适没有让儿子脱离时代的想法。一夫一妻多妾制盛行的时候,他不想立下死规矩,免得此后造成家中不和的惨剧。
但因为他的言传身教,苏谦苏和两兄弟对于女性都是尊重的,也并没有纳妾的想法。
别人不知道的是,两兄弟是在听说过父母当年成亲的哪一桩事后心生羡慕,由此更为坚定。更因为是他们主动选择的生活方式,坚持下来更为真心实意。
儿子顶立门户,儿媳能独当一面,二儿子也快到了参加会试的时候,苏泽适果断辞官,带着妻子回归家乡。
他这一决定说是震惊朝野也不为过,及时为后辈腾位的道理是个当官的都知道,却没有几人能在享受过权力的快感后还能痛快放下,往往都是一拖再拖,他倒成了异类。
送他们离开的时候,陈茳相送,“这一点上,吾不及广源多矣。”简单的十一个字,便说明了他的选择。
苏泽适不置可否,爽朗一笑后直奔生他养他的小山村。
此时苏父苏母垂垂老矣,苏泽适一度觉得自己还是回来晚了。
可人很多时候真的需要妥协。他有父母,却也有孩子,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了。
建成三十四年,帝崩,举国哀痛。同年,太子即位,改年号平熙。
三年后,苏父苏母先后去世。
两位老人最后见的都唯有苏泽适这个小儿子。他们这一生,吃过雨漏屋宇的苦,也享过身着绸缎的福,但最令他们骄傲的还是养出了这样优秀的儿子,看见他,什么都值了。
二老都是喜丧,苏泽适虽觉悲伤,却并不痛苦。
或许,生命赋予每个人的长度都是有道理的,因为那才是生活。
再隔几年,苏泽适与林秀秀又送走了林家二老。
林氏夫妻恩爱一生,林母也就晚了林父几天时间。徒然失去双亲,林秀秀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苏泽适辞官后几年,张严总算是服了老,不再天南地北地折腾。
他对京城那个地方没有太多留恋,带着福伯来了苏泽适的村子,建个房子定居于此,时不时跟着苏泽适去看看一群小娃娃,日子安逸非常。
两边四位老人走后,张严又送走了老友君竹,也就是当初的院长。
那次之后,他的精神日渐萎靡。苏泽适想尽了办法也没用,只能看着最后一位亲近的长辈也离开了他。
于他而言,张严的重要程度不下于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