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一叠声答应。
瑶英蹬鞍上马,目光落到那个壮硕男人身上,脸色一变,立马收回视线。
她不动声色,驱马走到苏丹古身边,小声道:“苏将军,那个人是北戎的小王子。”
苏丹古看她一眼。
瑶英压低声音:“他是瓦罕可汗最宠爱的小儿子,总是留守牙庭,将军可能没见过他,我可以确认没认错人。”
苏丹古嗯了一声。
众人不露声色,离了客舍,身影融入茫茫风雪之中。
瑶英心头沉重。
小王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一切和海都阿陵有没有什么联系?
……
瑶英和苏丹古从沙城出发前往高昌的时候,千里之外,茫茫无垠的戈壁,另一支队伍正在向伊州进发。
马车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车中的女子受不得颠簸,忍不住掀开车帘,对跟随的护卫道:“还有几天能到伊州?”
护卫抱拳道:“公主,您再忍耐几天,就快到伊州了,您马上就能见到义庆长公主了。”
女子脸上露出几分期盼,放下车帘,缩回车厢。
她马上就能见到姑母了。
护卫放慢速度,故意落后几步。
身后一名护卫驱马往前,和他并行。
护卫用方言小声道:“你找个机会传信回去,福康公主快到伊州了,我们已经取得福康公主的信任,等到了伊州,再想办法探听文昭公主的下落。”
另一名护卫面色为难:“现在到处都被封锁,几处关卡守得铁桶一样,怎么才能把文昭公主可能还活着的消息送回长安呢?”
护卫嗤笑了一声:“你真是木头脑袋!北戎人是怎么和福康公主暗中通信的?我们就用他们的人来传递消息!”
另一名护卫恍然大悟,点头应是。
第62章 决断
长安, 东宫。
夏日炎炎,沉李浮瓜, 地势低洼的太极宫今年格外潮湿而闷热, 长廊阶前苔痕斑驳,摩羯纹地砖上一层薄薄的水汽, 折射着湿光。
聒噪的蝉声中,内侍引领着一名风尘仆仆、身着青色官袍的青年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书阁前。
早有太监等在门槛前, 听见脚步声,笑容满面地迎上前。
“杜舍人,太子殿下等候多时了。”
杜思南看都没看太监一眼,点了点头,跨步往里走, 态度傲慢。
太监脸上笑容不变。
一年多来, 杜思南这个南楚寒族出身的士子多次立下大功, 保金城,诛杀北戎细作,出使南楚、西蜀, 凭借对各国朝堂的了解和三寸不烂之舌逼得南楚和大魏立下盟约,解了大魏的后顾之忧, 因此屡屡得到李德的召见。每次召对他都能对答如流, 李德龙颜大悦,多次破格提拔,他平步青云, 转眼间已经从一名白衣书生累迁至中书舍人,参议表章,草拟诏旨,俨然成为皇帝李德最信任的心腹。
听说杜思南还未婚娶,京中世家大族争相聘请官媒上门求亲,想将这位新贵纳为乘龙快婿,连宰相之一的郑相公也透露出要亲自为他说媒的意思,朝中人人歆羡,杜思南却一口回绝所有提亲的官媒,言称他门第微寒,不敢高攀世家。
太监不懂朝中的暗流汹涌,但毕竟跟随李玄贞多年,从父子俩平时的言行来看,他们显然更倚重寒门出身的官员,杜思南现在简在帝心,颇得重用,任他再如何冷傲清高,太监也不会得罪他。
对他们这些卑贱的阉人来说,什么时候应该捧着谁,什么时候应该冷落谁,只看皇帝和太子的态度,其他的都不与他们相干。
窗前几株茂盛的石榴树,张开的树冠罩下半个庭院,窗纱前一片幽绿,屋中光线暗沉。
杜思南径自往里走,转过几道镶嵌云母落地大屏风,来到琴室前。
茶香袅袅,热气氤氲,小侍者跪在一旁拉动小风箱,炉前吞吐摇曳着彤红火舌。
李玄贞倚在坐榻旁,面色沉静,双眸幽黑,一身皇太子常服,圆领袍挺括宽大,锦带束腰,勾勒出劲瘦曲线,身形比杜思南上次见他时又瘦削了不少。
这一年来,太子变了很多。
从前他对部下和颜悦色,战场上身先士卒,从不抛下任何一个军士,温和宽容,礼贤下士,但掩不住骨子里的那股阴郁,总是试图加害七公主、二皇子,而且英雄难过美人关,常常因为福康公主做出一些匪夷所思之举,甚至连性命都不顾,引得朝中大臣侧目。
如今,福康公主失去踪影,七公主死在塞外,二皇子失去所有,离京远赴塞外,谢皇后独居离宫,疯疯傻傻,三皇子、四皇子被李德以勾结外敌之名幽禁,太子的仇报了,意中人离开了,太子之位稳固了,似乎开始变得平和沉稳,不再反复无常,也不再仇视谢家族人。
朝中大臣欣慰不已。
杜思南视线从李玄贞俊朗的面孔上一扫而过,心中冷笑:一壶水烧到滚沸前,嘶嘶直响,烧开以后,声响反而会变得轻柔,太子并不是变平和了。
他低头,朝李玄贞行礼。
李玄贞作势起身,没有受他的礼。
杜思南落座,心里暗暗道,太子礼贤下士不是虚言,不过太子心狠手辣也绝非谣传,当初太子误以为他是二皇子李仲虔的人,立刻痛下杀手,这份决断,绝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
李玄贞对面坐着一个五官清秀的青年官员,也是一袭和杜思南差不多的青色官袍,正是宰相之子郑景。荆南一带发生水患,两人刚刚在商量赈灾的事。
郑景朝杜思南颔首致意,问:“杜舍人,南楚又易储了?”
杜思南回过神,道:“南楚太子纵马伤人,被朝臣抓住把柄,太子为了保住名声,居然杀人灭口,谋害朝中大臣,南楚议论纷纷,群臣跪于宫门外啼哭不止,南楚皇帝无奈,只能易储。”
郑景微微一笑。
南楚的这一场易储,正是由他和杜思南一手策划的。
正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揪出南楚的细作后,利用那些细作摸清南楚的情报网,放出假消息迷惑南楚,让南楚深信大魏不敢举兵南下,想和南楚划江而治。
之后又放出谣言,说南楚的几位大将之所以主战,是因为他们本是北方人。
南楚富庶,大部分南楚出身的官员满足于偏安一隅、醉生梦死的奢靡生活,不愿和大魏开战,果然中计,上疏弹劾朝中主战派,说他们眷恋故土,因一己之私置南楚数万将士的生死不顾,不忠不孝,蛇鼠两端。
主战派势单力薄,皇帝无奈,只能贬斥几位主站的大将,以安抚人心。
让南楚自坏长城后,杜思南再出手挑拨南楚太子和其他几位皇子的关系,加剧朝臣和太子的矛盾,煽风点火,见缝插针,短短两个月,这位册立不久的太子也被废了。
杜思南不是武将,他不在乎自己的手段有多狠毒阴险,只要能削弱南楚,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兵之法。
红泥小火炉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燃烧声。
杜思南接着道:“南楚世家林立,朝中几位皇子的外祖家皆是当地豪族,从前几位皇子就面和心不和,这两年储位屡屡变动,朝中大臣难免被卷入其中,南楚几大世家世代通婚,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人能置身其外。”
“我们埋下的暗桩已经准备妥当,到时候里应外合,杜某可以肯定,两年之内,南楚朝堂必生动荡!”
他冰冷的声音在琴室中回荡。
郑景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南楚君臣自侍长江天险,对我大魏有轻视之心,朝中纷争不断,南人、北人之间矛盾重重,南楚皇帝为安抚南人,自断臂膀,北人无辜受冤,我们正好可以派人游说他们弃暗投明。”
不管那些北人愿不愿意改投大魏,只需放出北人和大魏人来往密切的消息,南楚以后肯定不会重用他们。
李玄贞听两人说完,点点头,问:“假如西蜀和南楚结盟呢?”
杜思南冷笑一声,道:“西蜀孟氏短视怯懦,没有争霸的实力,却有争霸之心,孟氏曾和南楚交战,两国不和已久,即使结盟也持续不了几个月。在那之前,我们可以说动南楚与我们联手攻打西蜀,只需要许以黔中道、山南西道等地,南楚必然动心。然后再暗中游说西蜀,让他们和我们联手攻打南楚,约定将江南西道划分给西蜀,西蜀也必然犹豫不决。”
“届时,我们故意放出消息,让西蜀、南楚以为他们各自和我们达成了协议,到时候,他们敢和对方结盟吗?”
郑景听得头皮发麻,思索了一阵,点头附和:“等攻打下西蜀,南楚的内乱不会结束,反而会愈演愈烈,等他们斗得几败俱伤时,我们正好渔翁得利。”
杜思南想起一事,迟疑了一下,道:“杜某之所以敢如此笃定,也是因为一个人。”
李玄贞抬眸:“哪位高人?”
杜思南一字字道:“文昭公主。”
咕嘟咕嘟,茶缻里白水滚沸,珍珠似的细沫上下翻滚。
三个男人同时垂眸,看着茶缻里那一串串翻腾的细沫。
许久后,李玄贞先打破沉默:“为什么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