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英和他们解释:“这是升座礼,在天竺和西域很常见。”
她视线落到大臣身上,康莫遮等人规规矩矩地立在高台下,神态恭敬,脸上没有一点怨愤之色——看到昙摩罗伽的声望如此威隆,他们敢不规矩吗?
高台上响起一道醇厚温润的嗓音,昙摩罗伽开始宣讲,用的是普通百姓都能听懂的胡语。
瑶英听了一会儿,只能听懂一个大概,他讲的是佛陀目睹人生悲苦,从而厌倦人世、参禅悟道的故事。
他声调清冷婉转,带着一种清朗从容的韵律,百姓听得如痴如醉。
半刻钟后瑶英就完全听不懂了,抬头看向高台之上的昙摩罗伽,他面容俊美,气度出尘,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重病的痕迹。
瑶英发现自己好像从未见过昙摩罗伽站立的姿态,刚才他踩着大臣的肩膀登上高台,长身而立,身形高挑挺拔,看起来好像比毕娑还要高一点。
他患的到底是什么病?
法会持续了一个时辰,阿史那毕娑听到一半,引导瑶英从人群退出来,带她去佛寺。
佛寺将要举行辩经大会,等昙摩罗伽宣讲完,大会就开始。高僧们早就到了,除了去参观法会的,剩下的人已经在为辩经做准备,庭院间挤满了僧人,有些人盘地而坐,闭目冥想,有些人已经和身边人争执起来,叽里呱啦大声争辩。
寺中气氛紧张而活跃,留寺的小沙弥们个个满脸期待,等着一睹昙摩罗伽舌战群僧的风采。
他早年的盛名就是在一次次辩经大会上赢来的。
瑶英跟着毕娑找到他们的席位,百无聊赖地环视一圈。
毕娑低头和她说起几件小时候在佛寺修行的趣事,一道敏锐的目光突然扫了过来。
瑶英心口猛地一跳,迎着那道视线看过去。
庭院角落里,一个身穿半袖长袍的男人懒洋洋地倚靠在佛塔旁,一边和身边僧人交谈,一边抬眸看她,浅金色的眸子在日光下闪耀着令人心悸的冷芒。
是海都阿陵!
见她认出自己,海都阿陵嘴角一勾,抬了抬下巴,线条粗犷刚毅。
瑶英不想和他同处一室,起身离开席位。
毕娑一脸茫然地站了起来,看她神色不大对劲,朝她刚才看的方向看去,视线和海都阿陵撞上。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海都阿陵撇了撇嘴角,收回眼神,唇边一抹讥笑。
毕娑脸上涨得通红,拔步跟上瑶英,羞惭地道:“文昭公主,北戎也派了僧人过来和王辩经,不过我不知道北戎派来的使者是海都阿陵王子!”
“公主不必害怕,这里是王庭,他不敢乱来!”
瑶英匆匆走出佛寺,慢慢定下心神,脚步一顿,回头朝毕娑笑了笑:“我不想看到他,不能陪将军观看辩经大会了。”
毕娑忙道:“正好我也不想看,我送公主回王宫。”
两人回了王宫,瑶英吩咐亲兵:“这些天谁都不许再出宫,北戎人在圣城。”
众人知道轻重,点头应是。
瑶英想起海都阿陵唇边那抹志在必得的笑容,寝食难安。
她不会再落到他手里,她一定要回中原。
……
瑶英不知道,八千里之外的中原,也有人在想着她。
几个月前,长安。
一匹快马从裴家出发,骑手日夜兼程,连赶三天三夜的路,抵达京城,气都来不及多喘几口,直奔东宫。
太监尖声通报:“殿下,派去裴家的人回来了!”
脚步声骤响,身着太子礼服的男人大踏步走出里间,凤眼赤红。
第49章 大哥后悔了
长安。
李玄贞看完密报, 面色阴沉如水。
秦非和其他几个部下从书房里跟出来,看着李玄贞的背影, 面面相觑,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玄贞忽然不停打颤, 倒在了地上。
“殿下!”
秦非几步抢上前,扶起李玄贞。
李玄贞紧紧攥着信,咳出一口血。
众人大惊失色, 不久前北戎突袭,太子死守凉州,身负重伤,还未痊愈,吐血非同小可!
太监吓一跳, 拔腿就跑, 一叠声催促护卫去请太医。
秦非扶着李玄贞回屋, 不一会儿前廊传来脚步声,候在外院的幕僚、将兵纷纷回避,太子妃郑璧玉和太医一起来了。
郑璧玉进了里间, 问:“殿下怎么会吐血?是不是又练武了?”
秦非眼眉低垂,退到屏风外, 答道:“殿下刚刚看完裴家来的信。”
床榻之上, 李玄贞双眼紧闭,面如金纸,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封信。
郑璧玉坐在榻前, 掰开他的手指,匆匆看完信,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轻轻地叹口气。
文昭公主已然香消玉殒,查清楚了她的身世,又有什么用?
那个千娇百媚、让京中五陵少年郎魂牵梦萦的七公主,再也不会回来了。
太医看了看李玄贞身上的旧伤,重新为他上药,开了新的药方,叮嘱道:“殿下旧伤未愈,须得心气平和,莫要动气为上。”
郑璧玉望着昏睡中的李玄贞紧拧的浓眉,回想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神情凝重。
让李玄贞心气平和,只怕难啊!
……
几个月前,北戎突袭,李玄贞镇守凉州,率领边关将士血战数日,等到援兵驰援。
消息传回长安,满朝震惊,不等李德下旨增兵,西北的金城、萧关、鄯州,东北的夏州、晋州,南方的江州、舒州,和西蜀毗邻的阆州同时燃起烽火,数日之间,几大哨关同北戎、南楚、西蜀血战数场,死伤无数。
举国震动。
听说北戎骑兵南下、南楚趁机袭扰,长安富豪人家闻风丧胆,纷纷收拾金银细软南逃,朝中大臣也吓得六神无主,大臣力劝李德迁都。
就在人心惶惶之际,李玄贞一封檄文送抵长安,猛烈抨击那些想要弃城而逃的鼠辈,言若此时迁都,民心浮动,大魏将沦为万世笑柄,日后当如何一统天下?
这时金城、晋州等地的八百里加急战报送回长安,各地哨卡虽然仓促应战,失了几座城池,但将士英勇,很快重整旗鼓,退回守关后依靠易守难攻的地形拒守不出,和敌军形成对峙之势,而且好几地提前收到警告,及时发出了求救信,附近守军赶到救援,同守军里应外合,荡平突袭的敌军,只等朝廷继续发兵发粮,他们可以一举夺回哨卡。
紧接着,金城文吏杜思南日夜奔袭前往江州,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逼退南楚大将,南楚、西蜀一夜间同时退兵,没几天,传来了南楚朝廷震荡、易储的消息,西蜀孟家则向大魏递交国书,言称一切都是误会,他们并没有攻打大魏的意思。
李德力排众议,怒斥建议迁都的大臣祸国殃民,发兵增援凉州、金城等地,任命裴都督为行军大总管,夺回丢失的城池。
南楚、西蜀的退兵让大魏没了后顾之忧,可以集中兵力抵御来自北边的威胁。
北戎骑兵来势汹汹,但人数不多,粮草不济,而且并未在半个月内攻破北方防线,无法深入中原,意识到大魏开始发动反攻,并不恋战,在金城一带抢掠一番后,果断收兵。
大魏守住了。
然而河陇彻底落入北戎手中,大魏的邻国北汉一夜覆灭,金城损失惨重,险些失守,只要北戎集中兵力发动快速突击,大魏就得不断派兵死守各关。
好在北戎现在无力发动全面攻击,而李玄贞守住了凉州,让大魏不至于彻底暴露在北戎铁蹄之下。
大魏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危机。
那些天人人自危,风云变幻,波云诡谲,其中种种惊心动魄之处,郑璧玉这个深处宫闱的闺阁女子也能感受得到。
现在回想,还觉得心有余悸,浑身发凉。
只差一点,大魏就被卷入战火之中,四面受敌。
当北戎退兵,西蜀、南楚和大魏暂且恢复邦交、举国欢庆之际,朝廷开始论功行赏,李德召回在金城一役中立下大功的杜思南,问他是谁赶在北戎突袭前向他报讯,让他能够及时发现北戎的阴谋,不仅守住了金城,还劝退了南楚。
杜思南没有马上给出答案。
几日后,长安城,朱雀长街,百姓蜂拥而出,迎接凯旋的将士。
李德率领文武群臣前去迎接。
一个满身是伤的亲兵从北边而来,一跛一跛地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凉州守住了,金城守住了,萧关守住了,大魏安然无恙,百姓免遭战火。”
他跪倒在城门下,抬起头,双目血红:“陛下,末将奉文昭公主之命,回关示警,幸不辱命!”
那一刻,天街前万籁俱寂。
他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宫门前。
熙熙攘攘的人群沉默地看着亲兵。
身着华服的文武群臣诧异地看着亲兵。
许久没有人说话,人人静默,肃然无声。
李德怔了半晌,问:“文昭公主何在?她于国有功,朕要赏赐她。”
群臣跟着附和,赞美之语不绝于耳。
亲兵泪流满面:“叶鲁部覆灭,公主她……她……”
他泣不成声,仿佛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