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杖、第三杖……一杖接一杖落下,昙摩罗伽额边沁出细密的汗水,纹丝不动,一声不吭。
二十几载的光阴在这一杖一杖中晃了过去,他脑海里浮现出她的脸,她微微一笑,阴沉的天光都亮堂了几分。
千山万水,崇山峻岭,她远道而来,让心如止水的他起了波澜,动了贪念。
兴许这是佛陀对他的磨砺,他没有通过佛陀的考验。
但他甘之如饴。
百姓们怔怔地看着他。
……
佛殿之外,匆匆赶来的瑶英一眼看到殿中情景,呆了一呆,拔腿冲下台阶,往大殿奔去。
“公主!”
缘觉几人慌忙拦住她,连搀带扶,把她扶到阶前,七嘴八舌地小声劝:“公主,王吩咐过了,这是他该领的罚……谁也不能替他受罚,等这回罚过了,以后就没事了,您千万不能进去,王会怪罪我们的。”
瑶英停下来,立在正殿门前,看着远处大殿里法杖一下一下落在他的脊背上,心尖颤动,手指紧紧攥住衣袖。
李仲虔也跟了过来,站在她身边,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殿内,昙摩罗伽沉默着受完了刑,袈裟上渗出斑斑血迹。
提多法师气喘吁吁,放下法杖,叹口气,朝他合十拜礼。
昙摩罗伽抬眸,缓缓站起身,回了一礼,转身,目光越过满殿泪流满面的信众,越过空阔的前庭,越过飘扬的经幡,直直地落到殿外瑶英身上。
他站在殿中。
她立在殿门外。
隔着一道门,隔着难以跨越的沙门和凡尘之隔,隔着遥远的距离,两人四目对望。
周遭的一切全都淡去,相识以来的种种浮上心头,他眼里只剩下她,她眼里也只看得到他。
他一次次唤她公主。
她叫他法师。
瑶英眼中泪光闪烁。
昙摩罗伽站在佛像前,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唇角轻轻扬起,朝她微微一笑。
这一笑,恍如清风拂过,三生池畔,那朵高洁清冷的水莲慢慢舒展开花瓣,迎风盛放。
霎时,光华大放。
瑶英心头酸痛。
昙摩罗伽凝视着她,走出大殿。
信众嚎啕大哭,爬上前,伸手扯他的僧袍袖摆和衣摆,想要挽留他。
“佛子!您还是我们的佛子啊!”
“传说摩登伽女和阿难陀曾是一世一世的夫妻,您和文昭公主也是前世的姻缘,文昭公主留在王寺,也无损您的名声,您永远是我们敬仰的佛子!”
“佛子,您不能离开王寺啊!您是阿难陀的转世,是神佛的化身!”
信众们哭倒一片,跪地叩首,恳求,嚎哭,忏悔。
昙摩罗伽恍若未闻,走过前庭,穿过匍匐一地的信众,穿过一脸震惊的朝臣、将领、酋长,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迈出长廊,走到瑶英面前,抬手,扯下身上的袈裟。
袈裟飞过长廊,在风中飞舞,越飞越高,然后往下跌落。
王寺外,人群如织,万头攒动。
大殿里的动静早已经传到寺外,一道消息不胫而走,众人不敢相信,目瞪口呆,齐聚长阶下,仰着头,看着那件袈裟慢慢飘落。
成千上万道目光凝聚在那件袈裟上。
随着袈裟落地,人群里一阵骚动,一声饱含痛苦和失落的哭声传出,紧接着,又是一声。人们轻轻哆嗦,泪水潸然而下,四面八方都是抽泣声,海浪一般翻腾涌动。
他们的王,还俗了。
长风猎猎。
昙摩罗伽望着瑶英,肩头里衣内衫早已被血浸湿,汗水淋漓,深邃的碧眸里波澜翻涌。
“明月奴,从今天起,我不再是沙门中人。”
“我想好好活下去。”
心如静水,生死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无需强求。有了挂碍,想和她朝夕相处,他想活下去,想陪伴她。
瑶英泪眼婆娑。
她知道他自小修习佛法,从不要求他还俗,不管他是王庭君主,是和尚,还是永远不能暴露身份的苏丹古,她都不在乎,在她眼里,他是最好的昙摩罗伽。
但他却还了俗。
她眉眼微弯,笑中带泪,“你这个疯子。”
昙摩罗伽轻笑,笑容温和,语气却强势到不容置疑,锋芒逼人:“你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她回来了,就再也逃不了。
他踉跄了一下,双眉略皱。
瑶英看到他肩上衣衫透出的血痕,心里一抽一抽的疼,扶住他的胳膊,“你是个疯子,我也不嫌弃你。”
接下来的路,她会陪他一起走。
昙摩罗伽低笑,抬起头,和她一起慢慢走下长阶。
百姓们呆呆地看着他们。
他们面色坦然,依偎着,一步步穿过长街。
一辆镶嵌八宝的马车等在道旁,毕娑和禁卫军军官恭敬地朝二人俯身行礼。
长街脚步纷乱,身着甲衣的将领、部落酋长、官员和领主们纷纷跟出王寺,跪地叩首:“恭送王回宫。”
昙摩罗伽是他们的王,唯有他能震慑各国,让所有部落臣服,不论他还不还俗,各地百姓依然将他奉若神灵,现在的王庭,谁也撼动不了他的帝位。
百姓们仍是呆呆地望着两人,让开道路,目送两人登上马车。
王寺外,缘觉小心翼翼地咳嗽两声,对刚才被禁卫巧妙地挡在门外的李仲虔笑了笑。
“卫国公,您看,王和公主多么般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李仲虔嘴角一勾,冷笑。
他没有冲上去阻止瑶英,可不是因为缘觉这几个人的小伎俩。
第180章 情郎
刚上了马车, 瑶英想看昙摩罗伽背上的伤口,抬手就要掀开他的里衣。
“没事。”
昙摩罗伽按住她的手, 轻声说, 脸上一层薄汗。
瑶英双眉紧蹙:“都出血了……”
她直起身,让他低头, 手指刚挨到他的肩膀,他颤了一下,下一刻, 手腕忽地被他一把扣住,跌进他怀里。
昙摩罗伽紧紧地抱着她,手掌按在她后颈上,阖上双眸。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他似叹非叹地道, 像跋涉日久, 终于能停下来喘一口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只要看到她,就忍不住想亲近触碰她。
有那么几次,她无意间倒在他怀里, 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推开她,但他却一动不动, 任由她无意识的亲近。
他想要这么无所顾忌地抱着她。
什么都不想, 什么都不做,抱着就够了。
昙摩罗伽身上汗津津的,薄薄的里衣被汗水打湿, 浑身发烫,沉水香仿佛变得愈加浓郁,撩人心弦。
瑶英抬手,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处,抱住他的腰,隔着衣衫听他的心跳。
马车轱辘轱辘驶过长街,后面传来潮水似的脚步声。
禁卫军、将领和朝官们也骑马跟了上来。
瑶英挑开车帘一角往外看。
长街两旁熙熙攘攘,人山人海,从王寺到去王宫的路上,挤满了人,他们来自不同部族,面孔各异,朝着马车跪地叩首,口中呼喊的是王。
二十多年前,昙摩罗伽出生不久,被大臣强行从王宫掳到王寺囚禁起来。
多年以后,他从王寺离开,在大臣和百姓的簇拥中返回王宫。
二十几载光阴,呕心沥血,于乱世之中苦苦撑起在内忧外患中摇摇欲坠的王庭。
想到昙摩罗伽这些年经历的那些坎坷波折和他在书中的结局,瑶英心里微微酸痛。
不认识他时,她只当他是个陌生人,敬佩他,感慨他的早逝。绝路之时被他所救,和他朝夕相处,几次生死与共,他不再是只流传于传说中的佛子……她何其有幸,能够遇到他,和他相知相伴。
发顶一阵温热触感,昙摩罗伽低头亲吻瑶英的青丝。
两人静静相拥。
……
王宫已是一片废墟,断井颓垣,瓦砾乱石散落。
侍从官带着人清理出王宫外的广场,在长阶高台上搭起毡帐,帐中设了长案,案上摆满鲜花、宝器。
马车停在阶前,大臣百姓匍匐跪地。
昙摩罗伽下了马车,转身,伸出手,扶瑶英下来。
满场寂静,一声咳嗽不闻,唯有衣裙窸窸窣窣声。
瑶英搭着昙摩罗伽的手走下马车,看到跟过来的李仲虔和西军将领,抬脚要走过去,手上一紧。
昙摩罗伽拽住她,拉着她一步一步走上长阶,站在高台的毡帐前。
台下,众臣起身。
毕娑走上前,手里捧着一只鎏金宝匣,宝匣里一顶金光灿灿的黄金叶子王冠,夕照下,冠上镶嵌的青金石、玛瑙、琥珀璀璨夺目,雍容华贵。
他献上宝匣,一手握拳,置于胸前,朝昙摩罗伽行礼。
昙摩罗伽拿起匣中王冠,戴在头上。
钟鼓齐鸣,礼乐奏响,长阶下,朝官和百姓再次恭敬地跪伏于地,称颂声山呼海啸,高入云霄。
昙摩罗伽立在阶前,一抹夕阳余晖笼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深秀的轮廓,他衣衫上还有血迹,身影巍峨如山。
众臣朝拜毕,各部酋长依次上前献上宝刀和宝物,以示臣属。
昙摩罗伽眼神示意一旁的礼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