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后怕、惊骇、恼恨……海都阿陵气得眼前发黑,一提缰绳,当机立断,召集部下:“都别慌!结阵!撤兵!”
部下一脸震惊,冲了过来,抱拳道:“王子,为什么要退兵?我们损失不大,未必不能和他们拼了!”
“对,圣城已经攻破了,我们这就杀进城去,抢掠一番,活捉佛子和文昭公主,以佛子公主为人质!”
海都阿陵喉咙里一阵血腥气,嘶声道:“是我低估了昙摩罗伽,他没有彻底失势,你们看那些部落,都是冲着他来的……佛子早在回来之前,就定下了围剿我们的计划,这些天死守不出,就是为了让我减轻防备。还有一个文昭公主,西军集中军力想要从东边突破我们的防线,也是他们的计策之一!”
“圣城被炸毁……那支队伍从哪里来的?他们会不会炸开了山崖,让援兵进来了?”
一阵寒意爬遍全身,海都阿陵不想承认自己败了,但是他没有选择。
联军是一盘散沙,围城日久,频频摩擦,部落兵越来越不受他的控制,如果昙摩罗伽早就预见到了一切并且布置了机关,那么计划一定天衣无缝,算无遗策。
他必须尽快想到对策。
“昙摩罗伽以圣城为饵,所图不只是为了解圣城之围,城门大开,城墙被毁,他不是在诱敌,而是毁了我们的后路!放援军进来!我们如果犹豫迟疑,很可能被合围。”
“他们要扎口了!”海都阿陵拿定主意,“撤!”
部下们对望一眼,紧跟在他身后,策马狂奔,试着突围。
……
山崖上,昙摩罗伽俯视战场,眼神示意毕娑。
毕娑挥动旗帜,城北被炸开的山崖底下,一支队伍顺着高耸的崖壁往上攀爬,在西州兵的带领下,穿过陷阱遍布的长街,冲出圣城,分成两支队伍,沿着城门两侧延伸开来,像一条横线。
昙摩罗伽立在高崖上,可以看到大半个战场的形势。
那漫天遍野奔来的援军向北戎联军逼近,山坡上的守军不停放箭,打乱联军的战阵,堵住了他们撤兵的路。
圣城方向,以横线展开的队伍渐渐往前延伸,从两翼靠近北戎联军。
更远处,几百里之内,不同部落的骑兵正前仆后继地朝圣城赶来,一支支队伍组成合围之势,不慌不忙地缩小包围圈,慢慢剿灭他们在途中遇到的联军队伍。
一张大网,早在很多天前就已经张开,从几百里外慢慢往里推进,如一面面高墙,要将海都阿陵费尽心思凑齐的十万大军彻底绞杀在这张大网之内。
要平定乱世,让百姓安居乐业,必须将这支联军击溃。
昙摩罗伽撒开长弓,长刀出鞘,走下山崖。
王庭士兵一个个站了起来,拔出长刀,跟在他身后,神情狂热而虔诚。
……
瑶英醒来的时候,城外喊杀声震天。
身边空空荡荡,身上盖了张厚厚的毡毯,她慌忙冲出佛塔,来到崖壁上,遥望远方。
缘觉紧跟在她身后:“公主,王率兵追击海都阿陵去了,请您放心。”
瑶英在战场上找到那一道策马疾驰的挺拔身影,点点头。
圣城外,漫山遍野的旗帜猎猎飞扬,从不同方向赶来的部落渐渐合拢包围圈,把联军堵在当中。
当昙摩罗伽的身影出现在战场上时,恰好有一道耀眼的晨晖刺破黑烟,撒落下来,笼在他身上。
他披着璀璨日光,一人一骑,飞驰于阵前,僧袍飞扬,冷肃,雍容,庄严。
众人呆呆地望着他,激动得泪落纷纷。
一名酋长大喊出声:“佛子是我们的王!”
“我们效忠的不是王庭,是佛子!”
“佛子是众王之王!是我们的菊尔汗!”
一阵又酸又辣的感觉涌过心头,瑶英眼眶微微湿润。
这些曾受过昙摩罗伽恩惠的部落,还有驻守各地的王庭驻军,全都赶来了。
他们为昙摩罗伽而来。
即使昙摩罗伽不是王后亲子,即使他和苏丹古是同一个人,依然有很多人真心地敬爱他,愿意追随他,为他效死。
就像般若那样。
他这些年的努力,从来都没有白费。
耳畔一声惊呼,缘觉望着战场,紧张地道:“海都阿陵太狡猾了!他躲在部落兵后面……他快要突围了!”
瑶英回过神,目光睃巡一圈,嘴角一勾:“海都阿陵突围了也没什么……”
这一次,海都阿陵无处可逃了。
……
千里之外,海都阿陵投靠的宗主国。
杨迁一身铠甲,立在城头之上,英姿勃发,遥望王庭的方向,抹去长刀上的血迹。
萨末鞬方圆几百里,都已臣服于西军脚下,逃到此的北戎残部尽数被俘。
海都阿陵借走了他岳父的几个附属部落,正好给了西军大举进攻的机会。
杨迁还刀入鞘,拍了拍刀柄。
这一战,他奉文昭公主之命,奔袭千里,一举击溃为海都阿陵撑腰的宗主国,震慑周边数十个大小邦国,顺便把商道彻底打通,诸部前来投诚。
西军一战树立威望,从此,无论是北边、西边还是南边,再没有势力敢挑衅西军,西军可以高枕无忧了。
看还有谁敢收留海都阿陵!
第178章 末路
多年以后, 诸部响应众汗之汗的诏令,举族奔赴圣城, 助他们敬仰的佛子解救圣城之危的故事仍然在民间口口相传, 成为每一个部落的百姓最津津乐道的传说之一。
佛子是他们心目中的王,只要佛子一声令下, 每一个部落都愿意为他冲锋陷阵。
那一日,黑烟弥漫,火光熊熊, 部落联军、各地驻兵如神兵天降,铁箭铺天盖地,重骑、轻骑、弓手、刀斧兵各自列阵,从四面八方合拢包围,将北戎联军困于圣城外的荒野。
重骑撕碎部落兵的战阵, 举着盾牌的步兵一步步逼近, 其后的士兵挥舞长矛, 弓手在最后面和两翼拉弓射箭。
整整一天的绞杀下来,北戎联军魂飞魄散,溃不成军, 眼见残破不堪的部落旗帜接连倒下,绝望地掉头逃窜, 狼奔豕突。
脸上罩着青铜面具的乌吉里部小王子莫毗多和他的父亲率领部落勇士踏平北戎联军的大营, 铁骑所过之处,血流成河,遍地尸骸。
联军试着突围, 各部骑兵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口袋慢慢扎紧。联军只能后退,几支从不同方向后撤的部落兵狠狠地撞在一处,发现他们的身后、左右两侧全是和自己一样被围的同袍,他们已经没有退路。
几万人被分别紧紧地压缩在一个一个合拢的大圈里,人挨着人,胳膊挤着胳膊,战马踩踏士兵,所有人顾不上杀敌,拼尽力气往前、往上冲,才能确保自己不被其他人和马蹄踩成一滩肉泥。一旦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士兵爬上马背,爬上人堆,冲开每一个挡在自己身前的人。
铁箭带着破空之声凌空而下,带起一蓬蓬血花。
白雪皑皑的大地被粘稠的血液染红。
残阳如血,朔风凛冽。
海都阿陵拨马转头,毡袍上染满鲜血,厮杀了一整天,他疲精竭力,浑身是伤,抬手抹去脸上的血迹,露出皮开肉绽的脸,淡金色鹰眼环视一圈,望着四周像潮水一般涌过来的援兵,听着耳边士兵们绝境之下的惨嚎声,自嘲地一笑。
挫败、消沉、绝望涌上心头。
英雄末路,困兽之斗。
他以为自己借着王庭的内乱困住了昙摩罗伽,没想到真正被困住的人是自己。
瓦罕可汗面对昙摩罗伽总是瞻前顾后,格外谨慎,乃至于草木皆兵,只要昙摩罗伽的旗帜出现在战场上,瓦罕可汗的心就提起来了。
从前,北戎贵族耻笑瓦罕可汗被一个和尚吓破了胆,海都阿陵也是如此,认为瓦罕可汗年纪大了才会顾虑过多,优柔寡断。
现在他明白瓦罕可汗的苦心了。
部将们满身浴血,冲了过来:“王子,我们掩护您突围!”
海都阿陵双目含泪,看着自己忠心的部下,叹道:“事已至此,如果我率部突围,佛子一定会集中兵力来阻拦我。”
部下们对望一眼,一人拨马上前,抱拳:“王子,请您脱下战甲,让末将换上您的甲衣,末将领几千人从西北角突围,阿金他们分别从东南角、东北角突围,吸引追兵,等王庭主力赶过来堵截,您再带着人趁乱突围!”
其他人纷纷附和。
海都阿陵心里微微一跳,他能想到的脱身之法也是如此,但他没想到部下会在他开口之前主动请缨。
他长叹一口气,举起长刀:“你们追随我多年,哪怕我众叛亲离之时,亦不离不弃。我作战不力,才让你们随我一起陷于这般求生不得的境地,我怎么能为了脱身牺牲你们?不如以我为诱饵,引开王庭精锐,你们带着人逃生去罢!”
众将见他大义凛然,打算慷慨赴死,大哭着道:“王子,胜败乃兵家常事,留得青山,不愁没柴,您英雄盖世,是北戎复国的希望,您不能死!您一定能逃出去,能光复北戎,日后为我们报仇雪恨!”
他们说着,不顾海都阿陵的反对,抢上前,七手八脚扯下他的战甲,换上他的衣装,将他推进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