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纷纷,天色愈发暗沉,亲兵怕天黑之前赶不到驿舍,过来催促,缘觉也提醒瑶英别耽搁了行程,她裹紧披风,轻轻夹一下马腹,在亲兵的簇拥中拨马转身。
狂风肆虐,层层阴云怒吼着翻卷涌动,荒原一望无际,漫天雪花飘洒,在旷野中蜿蜒的长道一直绵延至天际处,车队行走其间,渐渐被风雪吞没。
昙摩罗伽勒马立在高处,目送车队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雪花落满他的肩头。
天色暗沉下来。
他一动没动,成了一座雪人。
……
“王。”
许久后,毕娑骑马找了过来。
昙摩罗伽收回视线,拨马,身上积雪扑扑簌簌落下来,“派人跟上去,护送她回高昌。”
“是。”
昙摩罗伽提起缰绳,径直回王寺,脱了大氅,走进石窟。
石窟里点了数百支蜡烛,灯火熊熊燃烧,光线炽热,似乎能吓退世间一切邪魔外道。摇曳的烛火映在壁龛里一座座端庄威严的佛像上,众佛默默伫立,无言俯视脚下的他,横眉冷目,庄严沉静。
维那提多老法师应召而来,拄着法杖,走进石窟。
“王为何而来?”
昙摩罗伽抬头,看着密密麻麻的壁龛里那一座座肃穆的佛像,道:“我动了欲念。”
他清冷的嗓音在寂静的石窟里回荡,烛火闪动,光影变幻,众佛似在怒目瞪着他,谴责他的邪念。
提多法师双手合十,道:“众生皆为凡人,为欲念所迷惑,执迷不悟,无法求得解脱。王也是凡人,欲念天生,王自幼修习佛法,只需以修习磨炼,欲念终究不过是过眼云烟。破开云雾,便能证得菩提。”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我只要看到她,就无法抑制欲念,看不到她时,眼前依旧会浮现出她的模样,诵经念佛也无法遏制,我想要将她困在身边,时时刻刻都能看到她。”
“您破了色戒?”
“未曾。”昙摩罗伽抬眸,“但我心念已动。”
提多法师浑身一震,苍老的脸微微抖动,惊骇欲绝。
王并未和那个让他动欲的女子结合,便已经动摇心志了。
愣了半晌后,他找回自己的思绪,语重心长地道:“一时为色相所惑,也属平常,阿难陀也曾差点为摩登伽女迷惑。等王参透其中道理,欲念便会如冰雪消融,断离爱欲,才能回归正道。正如佛偈所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烛火幢幢,昙摩罗伽深邃的碧眸倒映出点点亮光,面色苍白,神情淡然:“我断不了……也不想断。”
回想和她相处的点滴,他能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他不想忘掉那些回忆。
提多法师长长地叹口气:“王,即使您断不了,您依旧是王庭佛子。”
这是他的责任。
昙摩罗伽眼睫轻轻颤动,眸底无尽苦涩苍凉,目光坚定:“我明白。”
这是他的困局。
他不能向臣民公开对她的欲念。
在什么都不能给她之前,他不能把她拉下来,让她陪他沉沦,但他应该在佛前坦白,自陈一切罪过。
“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情爱之事,譬如朝露电光。王天资聪颖,自幼修行,悟道多年,也有此劫,望王静心修禅,或许能不再执着。”
昙摩罗伽摇摇头。
从动心的那一刻起,他就看到自己的结局了,他放不下。
“行刑吧。”
提多法师长叹一声:“因缘际会,不知从何而起。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法杖落下。
昙摩罗伽双手合十,碧眸微垂,烛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墙壁的佛龛上,法杖一下接一下落下来,众佛冷眼瞪视,神态淡漠。
……
毕娑等在石窟外,听着里面一声声杖打声,手指深深陷进掌心。
终于,吱嘎一声,门被拉开,一道身影慢慢走了出来,脚步踉跄。
毕娑迎上前,扶住他,语气沉痛:“王……即使您真的破戒了,也没有人会怪您。”
他一直以为罗伽和公主成了好事,没想到罗伽居然能忍着不和公主云雨。
昙摩罗伽抬起脸,“真破了戒……她走不了。”
他已经快克制不住,王庭内部又隐隐生乱,山雨欲来,必须及早送她离开,免得她被牵扯进来。
“公主是洒脱之人,不需要名分……”
“她是洒脱之人,所以我就能心安理得地任意索取?”
毕娑无言以对。
万籁俱寂,大雪无声,点点灯火在佛寺的各个角落里闪烁摇曳。
昙摩罗伽脸色惨白,俯瞰栏杆前静静矗立在雪中的佛寺,“足够了,她陪我这些天,足够了。”
毕娑眼圈微微发红。
“毕娑,答应我一件事。”
“您吩咐。”
昙摩罗伽迎风而立,风吹衣袍猎猎,碧眸凝望高昌的方向:“等我死了,不要将我供在佛寺,把我送去她身边。”
生前,他不能成全自己的私心。
至少死后,让他自私一回。
毕娑鼻尖发酸,眼泪掉了下来,单膝跪下,左手握拳置于胸前。
“是。”
他哽咽着应喏。
……
是夜,瑶英一行人顺利抵达驿舍,和先一步赶到的李仲虔汇合。
大雪下了一整夜。
第二天,旷野已经成了一片冰雪琉璃世界,天际处群山连绵起伏,目之所及之处,白雪皑皑,此起彼伏的山棱折射着璀璨的晨辉。
雪后初晴,队伍继续进发,瑶英刚刚放出金将军,一只巨大的苍鹰从他们头顶飞掠而过,最后停在她肩头,狠狠地啄一下她的胳膊。
瑶英惊喜地叫来鹰奴,让他取下迦楼罗带来的信,递给亲兵。
亲兵照着念了,信上问她到了哪里,叮嘱她雪天行路要小心掩藏在积雪下的深壑。
瑶英收好信,摸索着翻出肉干,笑眯眯地喂迦楼罗吃,路上不好写信,随手取下头上的发带缠在迦楼罗脚上,迦楼罗饱餐一顿,展翅飞回圣城。
李仲虔紧跟在她身边,见状,浓眉紧锁。
几天后,一队人马自东边而来,领队的将领身材高大,一身甲衣,面无表情,朝瑶英抱拳,道:“公主,末将来接您了。”
瑶英惊喜地喊出声:“阿青!”
谢青驱马上前,朝李仲虔颔首致意,几人寒暄毕,继续朝东行。
……
迦楼罗翻过高山,飞过雪云,飞回圣城,停在鹰架上,叫了几声。
毡帘晃动,缘觉走出来,搓了搓手,看到迦楼罗脚爪上的发带,愣了一下,取下来,送进内殿。
殿中一盆炭火烧得明艳,昙摩罗伽靠坐在榻前,执笔书写,案头堆满文书。
发带送到案前,他眼帘抬起,停笔,接过发带,缠绕在指间,轻轻摩挲。
毕娑入殿,“王,蒙达提婆和天竺医官已经离开,他们答应会继续为您隐瞒文昭公主。”
昙摩罗伽嗯一声,扫一眼缘觉,目光冰凉如雪。
缘觉连忙跪地,道:“王,我给公主写的信都是按您的吩咐写的。”
昙摩罗伽点点头。
廊前脚步踏响,巴米尔匆匆入殿,满身寒气,跪地道:“王……康家四郎、薛家八郎、安家十郎死了。”
毕娑皱眉:“怎么死的?”
“横死,和这些天不断横死的人一样,都是一击毙命。”巴米尔小声道,“据说,他们都得罪过摄政王……”
毕娑冷汗淋漓,看向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面色如常。
第170章 两地
漫天飞雪, 纷纷扬扬。
短短一个月内,不断有人横死, 死状都很凄惨, 圣城内谣言四起,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所有证据都指向摄政王苏丹古。
毕娑和莫毗多明察暗访, 始终找不到真凶,每次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顺着查过去, 总是在中途断了线索,两人都心焦如火。
城中人心惶惶,百姓一到天黑就不敢出门,风声鹤唳,弓杯蛇影。
这一日, 寺中僧人惊惶地冲进正殿:“王, 寺主寂灭了!”
毕娑大惊, 亲自去寺主的屋子查看。
屋中没有打斗的痕迹,寺主的尸首倒在佛像前,面容平静, 身上没有外伤。
缘觉上前查看,小声说:“是被内力震了心脉肺腑而死……”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心头沉重, 回大殿复命。
亲卫掀起毡帘,昙摩罗伽面色苍白,靠坐在榻前, 听完两人的禀报,掩唇咳嗽。
从他问医者还有多久的时候起,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瑶英在的时候,他尽力掩饰,配合地吃药、敷药,压抑痛苦。她眼睛受伤的那段日子,他迅速地消瘦下来,憔悴不堪,好在她看不见,不知道蒙达提婆的那些话是哄她的。
之前强撑着不想倒下,她走后,他仿佛是被抽走了一根筋骨,很快卧病不起,这些天一应政务都交给大臣处理。
他累了。
“身边的人都查了吗?”
他皱眉问,气息微弱。
毕娑心里暗暗叹息,道:“正在审问,小沙弥说最近寺主经常外出,和外边的人往来密切,很可能是招来了外面的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