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叹息,伸手,一圈一圈摘下头巾,撕开疤痕面具。
晨光在峡谷洒下一片金辉,两边高耸的山崖罩下幽暗的廓影,他立在峡谷前阴影和日光交汇处,只生了茸茸浅青发茬的脑袋暴露在她面前,风吹衣袂翻飞,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不再是刚猛悍戾,而是清冷淡漠,身姿翩然欲飞。
他站在那里,肩披霞光,背影在日晖映照下显得无比的高大,威严,圣洁。
瑶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她知道身为佛子的他不会和她坦白,所以逼问苏丹古,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稍微松懈,吐露真情。
现在,他自己解开了头巾。
“我不是苏丹古。”
他依旧背对着她,“我是昙摩罗伽,是王庭佛子,我对公主的念头只是一时忘情……因为我所练功法是王寺隐秘,所以一直隐瞒公主,未想会变成这样,让公主误会了,请公主见谅。”
不告诉她实情,以她的性子,不会轻易放弃。她特意来问苏丹古是不是喜欢她,肯定对苏丹古有意,以苏丹古的身份拒绝她,她会失落难过。
唯有让她发现苏丹古是他,她才会失望,才能忘却苏丹古,不会伤心太久。
他不能再隐瞒她了。
也不想瞒她。
一直以来瞒着她,只是因为不想她因此遭受一点痛苦烦难。
他的身后,久久没有声音响起。
昙摩罗伽闭目。
果然,她动心的人是苏丹古,一个世俗男子。
他握紧双拳,抬脚走开。
“罗伽!”
峡谷里,传来一声微怒的清喝。
接着,一串长靴踩过乱石的声音骤起。
昙摩罗伽恍若未闻,接着往前走,脚步声越来越近,手臂骤然一紧,被一双冰凉的手紧紧拽住了。
他回过神来。
瑶英跑得气喘吁吁,面颊烧红,拉着他的胳膊,面上薄怒。
“罗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摄政王是一个人吗?”
“你以为我想问的人是摄政王?”
“不,我那句话是问你的!”
“我从高昌赶过来,是为了见你,罗伽。”
她一边说话,一边咳嗽,声音嘶哑。
昙摩罗伽愣住。
瑶英气极反笑:“法师,你觉得我会同时对两个男人一样亲近、一样信赖吗?”
“我早就知道你们是一个人!”
“你不想告诉我,我就当不知道。在我眼里,不论你是法师,还是摄政王,都是同一个人,我从来都没有误会过。”
她一直知道昙摩罗伽和苏丹古是一个人——一个品性高洁、信念坚定的僧人。
他让她觉得安心,待在他身边,她很放松,不知不觉间会忘记男女之别。
所以,她从来没想过他会动男女之情,不管他以什么身份出现,她都对他分外信赖敬仰,不去细想不同身份的他对她的种种特别之处。
如果是毕娑、莫毗多对她这么好,她早就发现他们的心思了,但是他是昙摩罗伽,他总是用那张无悲无喜的面孔告诉她,他照顾她,只是因为同情她。
她不敢多想,生怕想多了亵渎他。
这段时间被她深埋在心底的愁闷、矛盾、伤心、忧思、气愤和担忧尽数涌上心头,瑶英张了张嘴巴,想起昨夜找到他的情景,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
泪水涌了出来。
“你骗我,罗伽。”
她不想哭,说话的声音却带了哭腔。
“我成了你的心魔,毕娑说你心情抑郁,病势加重,是因为我,对不对?”
她终究给他添了麻烦。
昙摩罗伽怔怔地看着她眼睫上晶莹闪动的泪花,出神了很久,抬起手,又缩了回去,挪开视线。
“是我梵行不足,心不静的缘故……公主不是我的心魔。”
他停顿了一会儿。
“遇上公主,是我之幸。”
若是没有遇见她,也便罢了。
遇见了,留下了痕迹,叫他难以放手。
瑶英喉头发紧,淡淡的暖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包围在其中。
他从未将她视作麻烦,即使因为动情煎熬,也是如此。
她微微一笑,眼睫间的泪花被绞碎:“法师,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遇上法师,是我之幸。”
瑶英长舒一口气,轻笑,眉宇间的忧色尽数褪去。
“所以,在第一次发现法师喜欢我的时候……我错愕,诧异……但一点都不觉得反感,相反,心底有种莫名的欢喜。”
昙摩罗伽失神地看着她,一动也不动。
第156章 我不在乎你是个和尚
峡谷里长风猎猎。
昙摩罗伽怔怔地立着。
瑶英扯着他的袖子, 咳嗽了几声,面庞浮起浅笑。
“从前, 我对法师敬仰信赖, 对摄政王时的法师也是,从未想过其他。”
不管他是昙摩罗伽还是苏丹古, 一直冷静沉稳,从来没有多余的情绪,更没有表现出男人的欲望。
而且她不小心看到他赤身时, 他很坦然,完全没有其他情绪,清冷如玉。
瑶英以为,昙摩罗伽把她当成一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加之她担心李仲虔的安危和西域各州的局势,就更没有余暇去分心想这些事。
“后来, 法师患病的时候, 毕娑一次次请我陪伴法师, 那时我虽然心有疑惑,也没有多想,只当是因为我了解法师的病情, 而且会为法师保守秘密,所以毕娑才会找我。直到上一次, 我才开始怀疑……”
瑶英看着昙摩罗伽的侧影。
“那晚, 法师趁我睡着时,为我盖被,想要……碰我……”
当时, 他久久凝视她,久到她怀疑他是不是想做点什么。
听她提起那天夜里的事,昙摩罗伽没有做声,风吹袍袖轻扬。
瑶英斩钉截铁地道:“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梦。”
……
昙摩罗伽是个和尚,不可能仅仅因为同情怜惜而想碰她。
那一夜,瑶英的怀疑得到证实,如五雷轰顶,心脏狂跳,目瞪口呆,不敢相信。
她很庆幸昙摩罗伽正病着,不然肯定能听到她如擂鼓的心跳。
在她眼中,昙摩罗伽参透万事万物,因为什么都看透了,也就不会在乎,有时候他甚至冷静理智到近似冷漠,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一个女子动情?
他居然会喜欢她?还想挽留她?
瑶英一夜没睡,脑子里混乱一团,思绪潮涌,难以形容。
很多从前隐隐觉得不对劲的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带她去佛塔祈福,请天竺医者为她诊脉却不告诉她,雨中的拥抱,毕娑说他心情抑郁难纾,他时常一言不发地凝视她,梦里对她说想要她留下来陪他……
一道道回忆涌上心头,瑶英翻过身,望着长榻上侧身而卧的昙摩罗伽,心里酸酸胀胀,万钧沉重。
震惊、错愕、茫然、矛盾、惶惑、酸楚……
唯独没有被隐瞒的气愤。
也没有和他共处一室的害怕。
假如换成其他男人半夜三更想趁她熟睡时伸手碰她,她早就卷起衾被找借口离开了。
可是换成昙摩罗伽,她一点都不怕。
瑶英很难过。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昙摩罗伽。
他是出家人,书中的他至死都坚持自己的信仰,他对她动了情,还把她留在身边,心里肯定受了很多煎熬。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很可能会在无意间伤害到他。
她的每一次亲近,于他而言,都是考验。
她还那么多次高高兴兴地和他谈起回乡的事……
瑶英凝望着他,想了很多事,想了很久,思绪慢慢变得清晰。
……
日头升到山崖顶上了,一阵阵凉风刮过,古怪的啸声回荡在峡谷里。
瑶英抬起头。
“法师,那天早上毕娑进屋的时候,我是醒着的,我做了一个决定。你知道我的决定是什么吗?”
昙摩罗伽任她攥着自己的袖子,没有应声。
瑶英道:“我懂了法师的心思,仔细回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所以我决定郑重地向你求证。”
如果他否认,她就离开。
“法师是修行之人,我明白法师的信念有多坚定,也了解法师身为佛子所承担的责任,既然法师从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情意,又在我几次试探之后矢口否认,说明法师意志坚定,男女之情只是一时的冲动。法师佛法高深,必定参得透,不会为男女之情所扰。”
“从前,我不知道法师的心思,无意间给法师添了麻烦。后来我知道了法师的心思,怎么能继续赖在圣城,再打扰法师?”
“既然法师已经做了抉择,我不会逼着法师承认对我动了男女之情,那么做只会让你我都不痛快,徒增烦恼。”
“我想和法师愉快地道别。”
这样一来,以后当他们回想起对方时,心中只会记得对方的好。
那时瑶英心想:虽然昙摩罗伽对她动了情,但他不打算告诉她,她何必去深究?
他既无心,她绝不纠缠。
于是,她离开了。
瑶英迎着倾泻而下的灿烂日光,轻轻地道:“法师,你知道吗,上次我离开圣城的时候,下定了决心——这辈子,我不会再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