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李玄贞落在她脸上的两道目光,并无愤恨之意,只有一种彻底释然的平静。
他真的不要她了。
朱绿芸合上眼睛,泪水潸然而下。
李玄贞声音平稳,丝毫不为所动:“经过之前的事,海都阿陵认为你已经失去利用的价值,所以你才能安稳度日,这样对你对我都好。以后中原的事,你和你姑母都不要插手,免得再被北戎人利用。中原到底是你们的家乡,百姓无辜,你们好自为之。”
朱绿芸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他的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以后,他们彻底划清界限,她再也影响不了他的决策,海都阿陵也就没办法拿她威胁他,双方相安无事。假如她试图干涉中原的事,他不会给她和姑母留情面。
朱绿芸抬起脸,眼底掠过一丝茫然。
他竟然如此决绝,她不敢相信。
她不去看他那双狭长的凤眼,目光胡乱打转,落在他身上的镣铐上。
“我救你出去,长生哥……”
李玄贞叹了一声,淡淡地道:“芸娘,以后别再这么叫我。”
朱绿芸死死地咬住了唇。
李玄贞闭上眼睛,“我会想办法逃出去,你别掺和进来,不然你会连累你唯一的亲人。芸娘,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只当不认识我。”
他在为她着想,朱绿芸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对她没有情分了,他才会这么冷静。
她轻轻拂去腮边泪水,神情麻木:“你不是为我来北戎的……那你是为谁来的?”
想起李玄贞刚才焦急的样子,她心头震动。
难道他是为李七娘来的?
不可能,李七娘是他的仇人。当年他为了替她出气,杀了李七娘的细犬,他还使计让李七娘替她和亲……
无数个猜测转过朱绿芸的念头,哪一个都比李七娘这个答案更能说服她。
李玄贞眉头轻皱,轻描淡写地道:“我为什么来北戎,这不重要。”
他隔着栅栏和朱绿芸对视。
“芸娘,珍重。”
朱绿芸挪开视线,指尖深深地掐进掌心,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帮你的话,姑母可能会杀了你。”
李玄贞一笑,“我自有成算。”
朱绿芸站起身,背对着他,道:“你引我来,不是为了求我救你……你刚才问我是不是在王庭见过李七娘,为什么问起这个?”
阔别已久,他第一句问的是别人,难道李瑶英比他的安危还重要吗?
李玄贞顿了一下。
他想问朱绿芸:七娘过得好不好?
胖了,还是瘦了?
困在北戎的这段日子,他一次次被围追堵截,七娘当时该是多么绝望无助?
他原本不用问得那么急切,可是一想到朱绿芸前不久见过李瑶英,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芸娘,我对不起她,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朱绿芸走了出去。
李七娘是他的妹妹,他关心她,合情合理。
他来北戎可能是为了国事。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
……
朱绿芸在马场住下了。
长公主悬心吊胆,生怕她哭哭啼啼闹着要和李玄贞回中原,没想到她每天安安静静的,没有吵闹,暗暗松口气。
塔丽每天为李玄贞送饭,告知他李仲虔的伤情。
朱绿芸也每天去看李玄贞。
李玄贞没再向她打听李瑶英的事。
这日,长公主的丈夫断事官回帐,长公主心中不安,吩咐亲兵看好朱绿芸。
断事官没有察觉到妻子心事重重,只随口问了句朱绿芸是不是回来了。
长公主察言观色,知道断事官公务繁忙,心里暗暗思量,她得尽快找机会把李玄贞这块烫手山芋送出去。
断事官叮嘱长公主:“最近你们都待在帐子里,不要四处走动。”
长公主心中一凛,答应一声。
断事官取了几件衣物,匆匆离开,前往大帐。
……
前段时日,北戎乱成一团,瓦罕可汗差点命丧伊州,险象环生。逃到斡鲁朵后,他将计就计,一面稳住局势,一面调兵遣将,把叛乱的贵族收拾得服服帖帖,然后顺手吞并了十几个趁乱起事的部落,之后放出消息,让王庭以为他已身死,引诱王庭来攻打。
等了一个多月,王庭边境守军规规矩矩,不论北戎怎么挑衅或是示弱,他们一概不理会。
断事官提醒瓦罕可汗:“大汗,王庭佛子向来行事谨慎。”
瓦罕可汗冷哼一声,道:“佛子是谨慎,可王庭那些豪族个个狂妄,前几年我们占领浮土城,截断商道,那几个经营商队的豪族损失了不少,一直不甘心,叫嚣着要带兵夺了浮土城,这几年不是佛子压着,那几个豪族早就动手了!现在局势对他们有利,他们绝不会这么老实!”
断事官想了想,道:“也许佛子不许他们出兵。”
瓦罕可汗大失所望,难不成佛子看出一切都是圈套?
他心里失望,面上却不露出,等局势稳定,召集所有儿子来斡鲁朵议事。
……
这几天,接到诏令的王子和王室族亲陆续赶到斡鲁朵。
断事官看出瓦罕可汗要解决大王子他们和海都阿陵之间的争端,心里七上八下,和海都阿陵商量对策。
海都阿陵苦笑道:“大汗说什么,我听着就是了。大不了我给大王子他们当奴隶,忍下这口气,他日,我再讨回来!”
断事官赞赏地点点头:“韩信能受胯下之辱,王子是非凡之人,草原上的雄鹰,狼的子孙,也当能忍常人不能忍,王子切记,千万不能顶撞大汗。”
是夜,斡鲁朵宵禁,营地最外围一片沉水寂静。
王子们奉诏觐见,到了牙帐前,护卫要求所有人交出武器。
众人对望一眼,骂骂咧咧地解下佩刀、匕首,一片钝物落地声响。
护卫一个挨一个搜查众王子,掀开毡帘。
瓦罕可汗的大帐是其他人毡帐的几倍大,地上铺了毡毯,四角设灯架,十几枝火炬熊熊燃烧,帐中灯火通明。
身披虎皮大氅的瓦罕可汗坐在以皮革包裹的王座上,锐利的双眼冷冷地扫一眼儿子们,目光威严。
火光猎猎,气氛沉重。
瓦罕可汗看向被排挤在外的海都阿陵:“阿陵,你意图刺杀金勃,知不知罪?”
海都阿陵忙越众而出,高大的身躯跪在可汗脚下,顺从地道:“我知罪,请大汗责罚。”
大王子几人鼓噪道:“他犯了死罪!”
“对!要不是他刺杀金勃,闹出这么大的事,那些部落怎么敢发动叛乱?这一切都是他害的!父汗,阿陵犯了死罪!”
“把他流放到萨末鞬去!”
喧嚷声中,瓦罕可汗气定神闲,看向叫嚷得最起劲的三儿子:“你觉得该怎么处置阿陵?”
三儿子想也不想,道:“应该砍了他的脑袋!”
另一个王子附和道:“那太便宜他了!把他绑在马身上,让马拖着他跑,拖死他!”
海都阿陵跪在地上,姿态恭敬,一动不动,脸上满是愧疚之色。
瓦罕可汗一语不发,等儿子们说完了,冷笑,“阿陵刺杀金勃,论罪当死……”
众王子们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瓦罕可汗话锋突然一转,“那你们呢?”
王子们一愣。
瓦罕可汗猛地拍一下扶手,怒视众人:“你们之前设下陷阱,想要杀了阿陵,知不知罪?”
王子们面面相觑。
瓦罕可汗扫视一圈,“神狼的子孙,宁可拿着刀英勇地死去,也不会退缩畏惧。你们身为王子,用这种小人手段谋害兄弟,是狼族的耻辱!”
“假如阿陵必须被处死,你们呢?”
王子们牙关咬得咯咯响,含恨跪下,神色依然有些不甘。
瓦罕可汗长叹一口气,眼帘抬起,“我们的身体里流淌着神狼的血。”
摇晃的火光映在他苍老的面孔上,他浑浊的双眼放出几缕一样的神采。
“我们的祖先从深山冰原里而来,部落曾经深受饥馁之苦,一到冬季,食物断绝,族中老弱成群死去。我小的时候,部落被欺压凌辱,男人为其他部落充当奴隶,女人被他们肆意侮辱,我的母亲因为没有一件能够蔽体防寒的衣物,生下我的弟弟后,在一个冬夜活活冻死。我和我的兄弟历尽九死一生,才终于壮大部落,一统草原,让族人可以吃饱穿暖,拥有最丰美的牧场,占有最肥沃的土地,挑选最能生养的女人。”
“别人都说我们是野蛮的蛮子,嘲笑我们粗野不化,可是他们深以为傲的文明没办法阻止我们的侵入,他们的战士抵挡不了我们英勇的铁骑,他们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对我们俯首称臣。”
“草原肥壮的牛羊,高大的骏马,黄沙之间的富饶绿洲,流淌着金子的东方……这些都将是我们的猎物,汗国铁骑马蹄所踏之处,都将是我们的领土!”
火炬摇曳,夜风拍打毡帐。
瓦罕可汗坐在漆黑王座上,看着自己的儿子们。
“我虽然年老,可我还能领兵作战,我要带领我的子民继续征伐,只有死亡才能拦住我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