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朝中反对的声音太强烈,国库又空虚,支撑不了军需,他才不得不在收复几个州县后带兵返回长安。
李德不愿就此放弃。
天子不能出京,皇子可以,李家儿郎都是马背上长大的,自小随父兄征战沙场,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都骁勇善战。
前天宫中大宴,李德赐下铠甲、宝剑等物给李玄贞、李仲虔几兄弟。
那时瑶英就知道,父亲要派几位兄长领兵作战。
廊前一树树盛放的杏花,云蒸霞蔚。
花开花谢,年年如是。
人和花不一样。
瑶英撒开算筹,颤声问:“阿兄,你又要出征了?”
李仲虔低头看她,微微颔首。
瑶英心头沉重。
她可以小心提防李玄贞,但却影响不了千里之外的战局。
李仲虔拧拧瑶英的脸,含笑道:“别担心,这次阿兄不是前锋,只是负责押运粮草。”
瑶英鼻尖微酸,眼圈悄悄红了。
每次李仲虔出征,她都会做噩梦。
梦见黄沙漫天,他手持染血的金锤,一身残破的铠甲,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
周围黑压压的都是北戎骑兵。
他的亲兵一个个死去,身边都是倒伏的尸首。
长枪贯穿他的胸膛,鲜血喷薄而出。
敌将等着他投降,他横眉冷笑,以锤撑地,屹立不倒,力竭而亡。
骑兵撤退,他立在沙堆之中,早已死去,身影却一动不动,守护着身后辽阔的河山。
不多时,秃鹫开始啄食他的尸骨。
巍峨的身影轰然倒下,白骨森森。
瑶英闭了闭眼睛,掩下伤感,抬手为李仲虔理了理散乱的衣襟。
“阿兄,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瞬息万变,你要多听别人的意见,别莽撞行事。”
李仲虔笑着应下。
说了一会儿话,他随口找了个借口,让瑶英去帮他寻一样东西。等瑶英起身进屋,他转头看向守在廊前的谢青,凤眼眯起,神情冷厉。
“你身手不错,不如随本王上战场吧。”
谢青一动不动。
“怎么不吭声?”
李仲虔似笑非笑,凤眼斜挑,精光毕露。
这一刻,他丝毫不掩饰自己说一不二的霸道气势和居高临下的盛气凌人,语气傲慢。
“你是谢家家将之后,发誓效忠于本王,本王做不了你的主?”
谢青跪地,冷汗涔涔,腰板却依旧挺得笔直,道:“大王,仆是公主的护卫,只听公主一个人的命令。”
李仲虔浓眉轻扬,凌人气势收了几分:“好儿郎应当驰骋疆场,建功立业,以你的武艺,只要投军,很快就能崭露头角,本王会好好栽培你,要不了一年,你也能号令一支队伍。”
谢青面孔端方,沉声道:“人各有志。”
李仲虔脸色微沉,眼神如刀:“你的志向就是给七公主当护卫?”
谢青跪在廊前,神情坚毅,朗声道:“不错,我的志向就是护卫七娘安全,追随七娘左右,此心可鉴日月!”
听他改了称呼,李仲虔皱眉。
……
谢青是谢氏家将子弟,按谢家的规矩,世仆子弟十三岁起就可以参加每年一届的比试,夺魁的人会被送往军中,得到提拔重用。
谢家满门壮烈,树倒猢狲散,很多家将悄悄改了姓氏,各奔前程。
也有人选择留下,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留在荆南为谢家守墓,另一部分人成为李仲虔的亲兵。
谢青就是其中一家人的儿子。
他刚满十三岁就去挑战其他年纪比他大的少年,输多胜少,等他十七岁时,终于打败所有人,赢了比武。
李仲虔问他想要什么奖赏。
他摇头说不要奖赏,只想当李瑶英的护卫。
李仲虔大怒,以为谢青以下犯上、肖想瑶英,拔刀就砍。
后来误会解除,谢青成为瑶英的护卫。
他昔日的手下败将在军中青云直上,他丝毫不为所动,甘心追随李瑶英。
……
想及这两年谢青的表现,李仲虔神色缓和了几分。
这小子一条筋,脑子不会拐弯,对小七十分忠心,小七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而且时时刻刻谨记奴仆的本分,绝没有逾越之举。平时洁身自好,沉默寡言,不饮酒,不流连风月,除了练武还是练武。
是个忠仆。
既然他甘愿留在小七身边当护卫,那就再让他留一段时日。
长廊传来陂巾长裙曳地的窸窸窣窣声响,瑶英走了出来。
李仲虔摆摆手,示意谢青起身。
谢青一言不发地站起,回到廊前,继续值守。
第12章 阿兄,我怕
几场微雨过后,庭间花木长势愈发泼辣,转眼到了宰相府举办春宴的日子。
李仲虔出征在即,李瑶英忙着为他整理行装,没去赴宴。
宰相府里焚香挂幛,宾朋盈门。
各家小娘子珠围翠绕,鲜衣盛装出席,听说七公主不来,脸上都露出了惋惜之色,暗地里却松口气:七公主要是来了,谁还有心思看她们?
李仲虔记得年前答应过瑶英和她一起去曲江跑马,打点完军务,兄妹二人只带了几个随从,白龙鱼服,骑马至曲江跑了几圈。
出征前一天,李仲虔进宫看望谢贵妃。
谢贵妃坐在栏杆前看宫女打秋千玩。
芳草绕阶,日光和暖,她不施粉黛,一身素裳,含笑和身边宫女说话,面容安详。
李仲虔走近了些。
正好听到谢贵妃招手唤一个小内侍:“二郎,你头发乱了,过来,阿娘给你梳发。”
小内侍边笑边应,走到长廊下时,迎面撞上面色阴郁的李仲虔,脸色一白,退后几步跪倒在地上。
“大王恕罪!”
小内侍不敢抬头,瑟瑟发抖。
谢贵妃时常认错人,总把宫女阿薇当成七公主,把小内侍当成少年时的二皇子,他们不回应的话,谢贵妃就会惊慌害怕。
后来奉御要求小内侍和阿薇顺着谢贵妃,假装自己是年少的皇子公主,七公主也让他们宽心,说不会怪罪他们,他这才敢以卑贱之身应下谢贵妃叫的那声“二郎”。
李仲虔一语不发。
谢贵妃等了一会儿,没看到小内侍,看了过来,面带疑惑。
李仲虔和母亲对视了片刻。
谢贵妃神情茫然。
李仲虔收回目光,淡淡地道:“无事,贵妃在叫你,你去吧。”
小内侍吁了一口长气,爬起身,一溜小跑。
谢贵妃笑着喊他:“二郎,慢些走,别摔着了。”
李仲虔在角落里站了半晌,转身离开。
阿薇送他出宫门,看他神色冷淡,忍不住出言解释:“大王,您别怨贵妃殿下……”
李仲虔平静地打断她的话:“我不怨阿娘。”
他明白,阿娘生病了,才会如此。
近卫牵着坐骑等在宫门外,李仲虔接了缰绳,身形忽然一顿。
“我问你一件事,你老实回答,不得有丝毫隐瞒。”
他语气冰冷威严。
阿薇忙恭敬地道:“大王问就是了,奴不敢隐瞒。”
李仲虔问:“七娘这几个月有没有再像去年那样呕过血?”
阿薇一怔,回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大王,公主一直在吃凝露丸,不曾呕血。”
李瑶英从小体弱多病,即使这两年身体好了很多也没断过药,那药是奉御用几十种稀罕药材调配的丸药,名叫凝露丸。
李仲虔没说话,神色放松了些许。
去年李瑶英忽然痉挛呕血,命悬一线,奉御束手无策。
李仲虔觉得妹妹的病来得古怪,守了她好几天。
瑶英却满不在乎,说她只是吃了生鱼脍,肠胃不适。
李仲虔见过她呕血时痛苦的样子,当然不信。
问奉御,奉御说不出所以然来。
后来瑶英很快痊愈,整个人精神焕发,一点都不像大病过。
李仲虔只得把怀疑按在心底。
他蹬鞍上马,迎着渐沉的暮色,轻轻舒口气。
不管瑶英到底瞒了他什么,只要她没事就好。
半个时辰后,李仲虔回到王府。
前院人头攒动,笑语喧哗,前厅内外乌压压一大片,挤满了人。
长史引着李仲虔绕过前院,笑道:“大王,前院在发赏钱。”
李仲虔嘴角一勾:“七娘吩咐的?”
长史点头应是,每逢二皇子出征或是凯旋,七公主都会命管事给府中内外仆从发赏钱。
前院人声鼎沸,内院也是一派忙碌景象,廊庑里堆满了打开的箱笼,婢女抱着捧盒托盘进进出出,脚步声纷杂。
瑶英站在门前指挥婢女。
灿烂的夕照被满树怒放的花枝一层层筛过,轻笼在她身上。
花影潋滟,她立在阶前,身姿窈窕,朱唇榴齿,回眸时看到走近的李仲虔,眉眼微弯。
天生一双半含秋水的媚眼,浓睫忽闪,眸中春色涟漪。
“阿兄。”
她轻声唤他,笑靥明丽。
仿佛是摄于她光艳夺人的容色,满庭花枝在黄昏微醺的风中轻轻颤了一颤。
李仲虔嘴角一咧,抬手拂去落在瑶英绿鬓边的一瓣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