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心中更恨太后。
从七月十九回宫,至今已快二十日,秦栩君是第一次见到孙太后。他绝不会去给太后请安,哪怕全天下都指责他不孝,他也不会去。母慈子孝,这个母亲和“慈”没有半点关系,自然也
不值得一个“孝”字。
“谨太妃身子可安好?”秦栩君问。
雅序紧张地点头:“谢皇上关怀,母妃安好。”
“宫中事杂,何总管若有照顾不到之处,尽管来找皇帝哥哥。”
这话说得温柔。听得雅序心中热热的,一仰头就将杯中酒喝尽。可这话听在旁人眼里,却又有了别的滋味。何总管不周,就找他,怎么就透着难言的亲热呢?
好似他为何总管兜底似的。
殿内贵眷们看向何元菱的目光更复杂了。不仅如此,以顺亲王妃为首的女眷们开始陆续敬酒时,近距离观察何元菱的目光也更多了,个个心里都在嘀咕。
只有太后,心里满不是滋味。这皇帝不吃青柿就不说了,把何元菱叫进来,原是为了羞辱她,让她亲眼看着皇帝和淑妃坐在一起亲亲热热的样子,叫她难过,叫她自惭形秽。
可为什么反而变成了她的主场?
她脂粉未施、钗环未着,一身青色窄袖宫袍,素净得宛若小男孩。为什么人人都在关注这么个不起眼的女史内官,却让本该是主角的淑妃落了下风?
不过满大殿,没人比仁秀更着急。趁着一轮贵妇敬完,下一轮而还来,而何元菱端着酒壶走开的当口,仁秀上前一步,凑到秦栩君跟前,以极低的声音道:“皇上几时回宫?奴才好安排御辇。”
秦栩君其实已经不太耐烦了,可一想自己要是走了,何元菱留在这儿,很难说会不会被为难。
于是道:“何总管忙了一天了,让她赶紧回去歇着。朕稍后回宫。”
这态度很明了。
仁秀反而松了口气。大不了跟淑妃说皇帝改主意了,也总比一误到底要好。
于是走到旁边,截住装了酒返回的何元菱:“给我。皇上让你赶紧回去歇着。”说着,接过了何元菱手中的酒壶。
何元菱纳闷,望向秦栩君,却见他微微点头,果然是叫自己回去的意思。
不管,皇帝的旨意总是要听,哪怕心里纳闷。何元菱行礼,悄无声地退下,隐到宴席的垂帘后边,疾步出了大殿。
仁秀那句话,终究是叫淑妃给听到了。
为何皇帝叫何元菱离开,自己却没走?难道他是打算留下?淑妃心中又生出了希望。她哪
知道,皇帝只是不方便和何元菱一起走。皇帝的心,早就跟着何元菱一起离开了。
何元菱一走出慕尚宫,突然长舒一口气,转身回望灯火通明的宫殿,突然生出一种“去你的蛋”的解脱感。
见樊允他们六个还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自己身后,何元菱畅然。
自己的宫里的安全感,一半来自宿命般的不死,一半来自秦栩君周全的保护。所以她才能如鱼得水、畅快淋漓。
“樊侍卫。”她喊。
樊允立刻“飞”到她跟前,那疾速,如轻功一般。
“留两个人护我回长信宫就行,李女史和郁女史还在里头,她们也需要人照应。”
樊允指了两人:“他们两位护送何总管回宫,可否?”
何元菱点点头,六位都是好手,哪两位都一样。但樊允居然自己愿意留在慕尚宫,倒也出乎意料。
长信宫亦是灯火通明,但皇帝不在宫中,又分派了不少人手去慕尚宫,这会儿显得比往常都要清静,庄严又安详的模样。
这里才是何元菱能自由呼吸之处。
想着秦栩君说过很快会回来,又给郭展塞了两只青柿说要回宫吃,何元菱也不能确定他今日到底会歇在哪里。
不管怎样,要做两手准备。
进了偏殿书房,果然望见宝座前的案桌上,两摞折子放得整整齐齐,朱砂也盖上了盒子,笔已洗得干净。皇帝一下午果然批完了四十份折子,这工作量不小,难为他还要在慕尚宫应付那些贵妇。
正要进内寝驱蚊,外头来了一个小太监。
“何总管,吴主事有事求见。”
“吴火炎?”何元菱一愣。宫里姓吴的主事只有他,今日其他司坊都在忙碌,也唯有他得空闲。
何元菱自然不能让他随随便便进皇帝的书房,便道:“知道了,让他在内院廊下等我。”
第155章 生辰(七)
吴火炎站在内院廊下,一脸巴望。见何元菱出来,立即迎了上来。
“吴主事找我何事?”何元菱问。
“方才卑职从您住处经过,发现里头有些动静,请何总管一起前往看一看?”
何元菱顿时心中一颤。
她的宫人舍,那有“异宝”啊!难道是有人发现了被子下的秘密?那就太丢人了!
不及回答,何元菱已经疾风一般地跑开,倒把吴火炎吓了一跳:“哎呀何总管,您慢点儿,卑职陪您一起去。”
何元菱脚下生风,一口气跑到住处,远远地,果然望见里头有隐隐的灯光。
这还得了。竟然有人敢进自己的住处。这可是内务总管的住处!
何元菱冲过去,猛地推开门,大喝:“谁在屋里!”
可定睛一看,却惊呆了。
屋子正中央挂着四盏大大的红灯笼,上写“恭贺芳辰”,地面上则是红烛组成的“十六”字样。她豁然推门带起的风,吹得烛光一阵飘摇,晃出一屋子的光影,与上面挂着的大红灯笼遥相响应。
“吴主事……”
她转身正要相问,却发现不知从哪里涌出来好多宫人。有吴火炎、有薛春榕、有松晓娇、有送她回来的两名侍卫,还有好些个内务府没有去慕尚宫当值的巡走和女史,在她转身的瞬间齐齐地喊:“恭贺何总管芳辰,碧玉年华,眉寿无疆!”
何元菱完全没有想到,吴火炎将她引到此处,是大伙儿要给她这样一个生辰惊喜。
刹那间,何元菱心潮澎湃。她以为自己的生辰只会在先帝们的祝福声中无声无息悄然度过,却突然拥有这么多来自身边人的祝福,竟觉得鼻子酸了起来。
不能哭。今天是自己的生辰。十六岁的生辰,对古代女子来说太重要了。
纵然她是从后世来到这个世界,可她已悄然接受这里的一切,包括这里的事、这里的人、这里的风貌、这里的情感。
此刻她就是大靖朝十六岁的女子,一个成熟的、在律法上已可以拥有自己财产的女子。
她的十六岁生辰原来有这么多人在意。
“谢谢各位!真心诚意地感谢。”何元菱捂着脸,尽量让自己从澎湃中平息下来,“你们
怎么知道的啊,我谁都没说。”
松晓娇柔柔地开口:“是吴主事在名册上看到您的生辰,又告诉了仁秀司务,司务和吴主事一同准备的呢,要给何总管一个惊喜。”
“真的很惊喜。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多人给我庆贺生辰。”
说实话,何元菱现在一点都不羡慕淑妃。慕尚宫再大的排场,也没几个人真心给淑妃贺寿,满大殿的虚情假意。这宫人舍的祝福虽然简单,却是满满的温暖与感动。
“哎呀,卑职刚刚才知道何总管生辰,没来得及准备贺礼,只能给您行个礼了。”跟她回来的侍卫竟是个憨憨,像模像样行起礼来。
把何元菱逗乐了:“不要不要,咱们都是在宫里当差,赚点月俸银子不容易,我也不爱这些。有你们诚心诚意对我,比什么贺礼都强。”
说着,把大伙儿招呼进屋。粗略一数,十七八个人:“还好还好,我这里有几套杯子,够你们用。只是我平时不喝酒,只有前几日造酒坊送来的新酿酒,大家凑合喝一口,不能耽误当差啊。”
众人围着红烛站了满满当当一圈,何元菱举起酒杯:“谢各位。我这总管能有惊无险到今日,皆是各位捧场,满腔谢意,多说了也矫情,就……先干为敬!”
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也纷纷将杯中酒饮尽,吴火炎还夸赞一番,说这回造酒坊酿的酒比以往的更好。惹来何元菱一顿追问,吴主事经常喝酒吗?造酒坊每回的新酒都会送你品尝吗?
吴火炎被追问得不好意思:“也没啥爱好了,就爱品个酒。但从来没耽误过事儿!”
尤其最后一句,说得斩钉截铁,把大伙儿都给逗笑了。地上的红烛摇曳着,像是在配合他们的欢乐。
何元菱不由有些晃神,道:“你们老家平常都怎么过生辰?”
大伙儿七嘴八舌起来。
“穷都穷死了,从小哪过什么生辰。”
“我妈会给我煮碗面。”
“我妈会在面碗底下藏个鸡蛋。”
“我爹爹每年都用树枝给我削一根簪子。”
唯有松晓娇神情黯然。她出身大户人家,从小锦衣玉食,她的生辰曾经是山珍海味作宴、奇珍异宝作礼、仆从围绕、酒美人娇,真正集万千宠爱于
一身。
何元菱悄悄抓住她的手,捏了捏,对众人道:“我家过生辰,有些与众不同。除了吃寿面之外,奶奶还会点上红烛。你们知道吗?对着红烛许下的愿意,会在不久的将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