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别的不说,宫里头有多少间屋子、多少司坊、多少人手,她能知道?”
“别说这个,怕是连长信宫都还会迷路吧。”
秦栩君对这些私语充耳不闻,神色自若地看着官员们互掐。
这些质疑的声音听在俞达耳朵里,更是长了士气。他上前一步,昂着脑袋直视皇帝:“皇上,您要是喜欢这个宫女,封个嫔、封个妃,都不是
问题。但内务总管却是宫廷内宫,虽不比朝廷命官,却也是正经一级一级选□□,敢问这何宫女何德何能?”
这质疑,堪称“掷地有声”。
不过,秦栩君并没有动容,就像早就料到了这番说辞一般,他不紧不慢道:“千言万语,不及‘信任’二字。”
又一位官员出列:“皇上如何确定自己的信任不会被辜负?自古以来那些为非作歹的奸人,哪个不是仗着皇帝的信任,却作出一桩又一桩祸国殃民的丑事!”
谈玉海听不下去,站出列就开骂:“张大人是不是改名字叫‘张嘴就来’了?何总管昨日在长信宫维护皇上、不惜得罪雅珍长公主,如此忠心,被你诬成奸人。”
那官员也不相让,梗着脖子:“倒忘了谈大人昨日也有幸去了一趟长信宫。维护皇上本就是宫人的义务,这姓何的宫女不过是尽了自己的义务,你便如此拔高,不知意欲何为。”
谈玉海怒道:“收起你那套诛心之论。若论意欲何为,在场诸位,你们敢问自己一句‘意欲何为’?谁不是为了皇上顺利当政,谁不是为了大靖江山永固?维护皇上的确是宫人的义务,但也是我们为臣子的义务,张大人你咄咄逼人,这也是维护皇上吗?你尽到自己的义务了吗?”
那姓张的官员被他这番话噎住,顿时脖子都红了,半晌才憋出来一句:“抛开生死、不惧骂名,直谏君王,才是我等臣子的义务!”
“哈哈,好大的口气!”谈玉海仰天笑道,“真为皇上好,就该心里有本账。何总管与仁秀只花一.夜的功夫,便将造酒坊库存悉数盘出、分类定价,敢问此等能力,皇上信任他们,又何错之有?又从何得出他们会祸国殃民的论调来?”
谈玉海冷笑一声:“高调不必唱,张大人想作出死谏的姿态,博个直臣的名头,做得也实在太着急了。”
姓张的官员被谈玉海骂得晕头转向,气得脸绿胡子翘,指着谈玉海连说三个“你”字,也没想出更优秀的反击,差点儿背过气去。
当然,到这份上,谈玉海也算不上大胜。
程博简程太师,怎么可能只安排了这两个人呢?程太师可是很讲排场的。
果然又有一位品阶较
低的兵部官员跳了出来:“若给人手,我也能一.夜盘出库存、分类定价,这非难事,能证明何宫女就有能力当总管?”
这话说得,连一直没说话的户部侍郎虞德昌都笑了。
他转头道:“王大人,这证明何宫女若不是个女流之辈,只怕也能去你们兵部当个官。”
“啊啊啊!”那兵部官员气得一跳三丈高,要不是怕殿前失仪,只怕冲上去揪住虞德昌就要张嘴咬。
明明想是羞辱别人,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戏码有点好看。百官中已经有人捂着嘴在偷笑,甚至想为虞德昌这四两拨千金的回答鼓个掌。
但俞达不愧是专业挑刺,立刻从虞德昌的话中抓到了机会。
“虞侍郎也知道,何宫女是女流之辈。敢问女流之辈,能当宫廷内官吗?”
虞德昌心想,你昨日没在场,不知道何元菱引经据典的反驳,这不怪你,便道:“俞大人想必不知道,本朝早有女子担任宫廷内官的先例……”
谁知俞达立即打断他:“若虞大人说的是钦天监张九金,倒也不必拿出来当先例了。张九金是术士,在宫廷内官中只居末流,只有占卜汇数之权,没有进言之权。但内务总管却不同,不仅在宫廷内官中品阶最高,而且有进言和理事之权,从我朝太祖皇帝起,就立下‘女子不得干政’的祖制,你户部侍郎不清楚,难道礼部侍郎也不清楚?”
顿时,矛头就指向了谈玉海。
谈玉海气势正盛,被俞达一逼问,心中暗暗吃惊。
昨日长信宫,在场的只有内阁阁臣与六部首脑,他俞达虽是监察院首脑,却并没有资格站到那样的场合。他是如何知道昨日讨论过张九金?
刹那间,谈玉海明白了。俞达就是程博简的猎犬,他是有备而来。
所以俞达要将矛头指向谈玉海,因为礼仪之事,没有人会比礼部更清楚。谈玉海顿成全场注目的对象,所有人都等着他的回答。
内务总管一职,的确不完全是皇宫的后勤事务,还管着相当多的内廷机要,熟知帝王的秘密,还真称得上有少许“干政”。俞达这一番说辞,虽有些强辞夺理,却也勉强站得住脚,叫人很难反驳。
但没办法,事情到了这份
上,谈玉海义不容辞。
徐瑞虽是礼部尚书,但他是复职后第一天上朝,谈玉海觉得,徐尚书未必完全清楚何元菱这件事。故此谈玉海完全没想过要让徐瑞出头去扛。
“俞大人……”谈玉海正色,“你可有想过,皇上为何要增设内宫司务?难道皇上会不如俞大人周全?”
是哦,皇帝还增设了“内宫司务”,这是为什么?
众臣越听越有兴趣,这一环套一环的,好像争斗很激烈的样子啊。
谈玉海既是驳斥俞达,也是讲给在场所有的大臣们听:“增设内宫司务,将一部分原本属于内务总管的职责分出来,厘清机要与勤务之别,不正是皇上遵守祖制、已经有所考虑吗?”
秦栩君听了,差点当场鼓掌。
这个谈玉海有意思,甚会替朕找补。这层意思,朕都没想到,你硬是替朕圆上去了,好想赏你。
不过,秦栩君是胸有成竹,才会心里乐呵,表面却一点儿没有表露。
只是悄悄递了个眼神给徐瑞,示意他必要时可以开始发挥了。
俞达还不服气,犹在争辩:“内务繁杂,即便增设内宫司务,又如何保证何元菱不接触机要?”
不知道是不是怕俞达争不过,乔敬轩也下场了。
乔敬轩接着俞达的话:“俞大人所虑甚是。皆是内宫行走,内务总管责权范围又极大,这点若不能立个规矩,何元菱这内务总管,不能轻易上任。”
秦栩君笑了:“果然很多人等着朕呢。乔大人真是深谋远虑,跟朕玩缓兵之计?”
乔敬轩也不客气,躬身道:“臣不敢。臣是为内廷礼仪着想,万万乱不得。违了祖制,皇上会被天下人耻笑。”
话音刚落,底下大臣突然跪下一大片,包括俞达和张姓、王姓等官员。
“请皇上三思。皇上万万不能违背祖制!”
这齐声振天的,声浪在大殿里打了好几个滚,横冲直撞,声势浩大。
伴随着请愿声,跪伏在地上的大臣们有的已经落下泪来,好像看到了世界末日一般悲痛。
秦栩君没有说话,淡淡的表情,看着他们哭,看他们能哭出什么花来。
半晌,大臣们越哭越尴尬,一开始的自我感动变成了讪讪的抽泣。但谁也不肯起身
,他们要跪在这朝堂上,跪到皇帝不得不答应为止。
程博简也是一脸的无奈,好像对这出戏完全不知情,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皇上,犯不上为了一个宫女违背祖制,寒了大臣们的心哪。”程博简低声劝道。
突然,大殿里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
“程太师此言差矣!”
众人纷纷抬头,尤其是程党们,他们还跪在地上呢,不抬头看不见啊。
这一望,却发现是姗姗来迟的徐瑞徐尚书。
他刚刚认购五十坛美酒,一举打破认购僵局,然后就没了声,搞得大家还以为他紧赶慢赶就是来买酒的呢。
只见徐瑞走得极慢,一步一步走到最前列,几乎与阁臣们并齐。
“任命女子为宫廷内官,并不违背祖制,祖制也并非‘女子不得干政’……”
不仅满朝文武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以为这位数月没上朝的老臣是不是早上被劫匪吓傻了。就连程博简都觉得他大概是疯了。
“你可是礼部尚书,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程博简大声问。
第120章 两份遗诏
当初徐瑞回家面壁思过,起因便是他在机枢处会议上提及皇帝亲政。
那时候程博简语重心长、还顺带卖了个惨,述说自己为大靖如何殚精竭虑、如何身负骂名却依然迎难而上。也不过时隔数月,卖惨的嘴脸已经收了起来,变得如此愤怒。
装,也很累的。
徐瑞倒是不卑不亢,挺直腰杆,眼神里尽是沉着与镇定,冷冷地望向程博简。
“臣身为礼部尚书,当然对自己说的话负责。敢问程太师,‘女子不得干政’这条祖训,出自何处,太师可说得清来历?”
程博简自问熟读史书,又是大靖朝赫赫有名的治学大家,哪可能被徐瑞问倒。
当即大声道:“我大靖开国皇帝太祖皇帝,在制定《内廷纲纪》时,明确指出‘女子不得干政’,徐尚书是不是年纪大了,连这个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