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济亭不由眯了眯眼。
在被认出了真实身份之后的戮渐陵,并没有选择继续易容伪装为弟弟的样子,就连元墟色也恢复成了她原本的缟色。
“没想到来的是你,而不是陆清择。”
“看来要让你失望了。”戮渐陵笑着看向了她,神情中却没有带着丝毫的感情。
江济亭看着她,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来你们关系并不太好啊。”
照这样来看,究竟青华天君真正叛出与否,还是一个未知,而不是一个定论。
至少照目前戮渐陵亲自前来,应该还是忌惮着他,并没有足够信任他,所以才没有派他来做说客。
事已至此,江济亭选择点到为止也不继续多问,转而开门见山地说道,“有一点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戮渐陵不答,拈了枝近旁的山茶,凑近嗅了嗅。
江济亭看着她的样子,忽然觉得如果她不是个疯子,单从外表看起来,也只不过是个风姿绰约的寻常女子罢了。
“都说常人只要能够活着,或者说有口饱饭就好,不会去过多的操心其他的事情。就算是一些极端的人,也有着他们的人生信条。”
江济亭有点没明白戮渐陵究竟想要说什么,就在这时,后者转而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开口。
“而像我这样的人,就连精神支柱都没有,每天每天,都走在自我摧毁的边缘。”
江济亭怔了怔,像是没有料到大魔头会以一个这样清奇的口吻发话了。
……不过江济亭又看了看自己,瞬间感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究竟谁是大魔王,怕是真的还不太好说。
而且江济亭怎么听怎么觉得,魔女姐姐的目的,似乎并不仅仅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想要除掉自己这么简单的样子。
江济亭不由问道,“这又有什么关系?”
“或许我们很像。”戮渐陵笑着看她。
“……”
就在这时,江济亭忽然间想起了“那个梦境”。
在又一场意味不明的梦境中,她像是重新被带回到了碧空之巅。
重新回到了大魔头戮渐陵带她去的那方“禹余境”,凝视着那方像是继仙魔大战之后,天地失色,万物不生的荒凉遗迹。
就在这时,忽然像是从无间炼狱的最底层深处匍匐爬出了千万只恶鬼的声音。
那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声音,复合了她所有厌恶的、恐惧的、苦难的、惊惶的甚至于产生一切负面情绪的语调。
夹杂着男声,女声,童声各式各样的音色,对她发出这样的控诉。
“收起你那假惺惺的媚态罢,你以为你可以讨好得了紫微帝君,就可以讨好得了所有人?别做梦了,你根本不配做四御!
“即使你现在靠着曲意逢迎的卑劣手段,坐上了四御的位置,也终究改变不了你下贱身份的事实!你只不过是一个下等人,根本不配站在这九重天之上!”
“……”
江济亭握紧了拳头,做起了最后地抗争。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会成为高高在上的四御之一,尽管这两个字确确实实满足了我无耻的虚荣心,但我始终都明白,这并不是属于我的。
“我当初为了自救,就跟青华天君说,我是因为误入了洗尘池,才会失去了很多的记忆。
“但我应该坦白,我根本什么都不会。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站在这里,也不明白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好。
“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我要怎样做,我做一些事情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
“没有人真正会看到我究竟做了什么,究竟有多努力。或者就像你说的一样,我根本不配在这样的生存法则下苟活吧。”
江济亭最终摊开了攥紧的手。
“现在,我连自己为什么而活着都不知道。”
这样的责难,对落魄的她来说,像是远胜过□□那样的惊骇致命,更甚于千万针尖的细密刻噬。
于是,它们冷酷无情地径直刺入了她的脊骨深处,搅动着原本在她心底像一座即将倾覆的危城一样的,那最深沉的恐惧。
江济亭只是神色木然地又将戮渐陵的话重复了一遍,“‘像我这样的人,就连精神支柱都没有,每天每天,都走在自我摧毁的边缘’么。”
江济亭感受着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的失重和无力感,就像是快要虚脱了一样。她低低地说了四个字,声音轻到几近气若游丝。
“……我不在乎。”
所谓用兵之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用在这里也是同样的道理。
戮渐陵很清楚江济亭的真实身份,借此一提,故意点破却不说破,不可谓不是攻心为上。
她很清楚江济亭现在的状态,就像是在进行着一场没有意义地战争,一个人做着没有意义的孤军奋战。
不仅得不到任何肯定,面对想要救济的人,却又始终无能为力,即便现在有了“恛梦”之力,却又控制不了的心情。
而人活着的意义,恰恰却是需要被他人肯定的。如果不能被他人所肯定的话……
戮渐陵的笑意渐浓,对于江济亭心底藏着的那个小小决定心下了然,将那朵雪色山茶随手一抛,而后者,则落出了一段完美的谢幕弧线。
“你可以欺骗所有人,但你始终骗不了自己。记得诸葛涣的下场吗,不属于你的东西,终归都不会属于你。大道至简,你不如自行归去罢。”
江济亭忽然觉得一切都变得很可笑,尽管在一切还未开始变坏之前,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可是啊,纵使江山为济,操戈无衣,以保河川永固,却——
无人送我十里长亭。
江济亭,江无衣啊。
而你却无一所有,无一可归。哪怕原本,只是想抱得青山而终老此生。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虐江总的真的不会!
第72章 晓山青七十二
江济亭醒了过来。
没有青门阵, 没有戮渐陵,没有小青驴,也没有……一切迫不得已的逼迫。
依旧还是那阵像是有着远古串烧味儿的风, 夹杂着荒草颓靡的味道。在这个绝对空白的空间中, 像是流浪,也像是放逐。
尽管江济亭并不在乎这里究竟是哪, 但是心底里的那个声音却在不断告诉着她, 一切像是重新回到了最初的那场梦境。
在那段幻象中,在那个空间中,如影随形,入骨蛆附的诘责, 一遍一遍地纷至沓来。
“流血千里,齑骨肉墙,万里杀人终偿命。”
“你杀过人, 你将为此偿命。你将偿的命,却不会因为你没有杀人得以幸免。”
“你从来都不是无辜的,你的灵魂一直在窥视着你, 你从未远离罪孽。”
江济亭笑了笑。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即使她没有杀过人, 她也依旧不是什么无辜的人,从而也就不会得到任何宽恕和赦免了。
并且,她的灵魂也一直在监视着她,并让她为此而“偿命”。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有人已经知道她的下场了。
知道她会有生死两难的抉择, 甚至知道她因此而“偿命”,也就是最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
就在这时,江济亭却忽然想起了诸葛涣。看着少年最后的结局,究竟是他屈从了命运,还是他最终改变了命运?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又或许……已经没什么好定论的了。
因为对于江济亭来说,在这样被命运紧紧束缚之下,似乎又充斥着各式各样的苦心经营,看似自己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可是这样的选择,究竟是□□控的线,还是……
命运?
走在这样的空洞之中,就像是真正走到了世界的尽头,没有烦恼,没有病痛,没有纠纷,没有抉择。
只有永无止尽的荒芜,和无法填补的空白。
“神佛开道,不信神佛;尊神薄我,杀尽尊神。所以,即便我杀了,又当如何?”
“世人得见皆非方正,不论诸天浑圆。杀人不过拂面风,断头台上衡天下。”
杀人不过拂面风,断头台上衡天下。
江济亭回想起了自己的回答,或许杀人也好,偿命也罢,都不过是拂面而来的风罢了。
细数深究的,从来都是身处红尘浊世中的人,而不是放眼的整个天下啊。
就在这时,像是重复了之前的场景似的,忽然又出现了个人。只不过这次的人,却不是青华天君了。
那人虽戴着脚镣,但缓带长衣,身形清癯却难掩雍容气质。
江济亭突然生出了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近乎是脱口而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您、您…您是玉清始祖,宴,宴衡?!”
奇怪,她怎么会知道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不知处的云深中,脱口而出清修了数百年的,玉清真人的名字?
而那名凌绝脱俗的青年人并却没有回答,转而轻轻笑了笑,“我知道你或许有很多问题。只是没想到,竟还是与你见面了。”
江济亭愣了愣,“这么说,您也并不能够确定您会见到我?”
宴衡微微点头,“可以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