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涣先是预见了父亲的青瓷玉壶被管事无意之中摔碎,看到了母亲之前遗落的珠钗是被有心的侍女盗走的,檐甚至是下筑巢雀儿的幼鸟新生,以及时常会跑到他家乞食野猫的夭亡。
再后来,诸葛涣逐渐能预知到更大更重要的事情,大到甚至可能会左右应天的命运。
他预见到应天后的新立,以及白下一支的反叛。而那一支,便是他的好友阿景所在的那一支。
探求的越多,也就意味着会更危险。
而窥破天机,终究是会受到反噬的。对于诸葛涣先天体弱的病躯,无异于雪上加霜。
可诸葛涣却仍然从容自若地接受着这样的代价,欣然面对这样的惩罚。
荀北尘不由锁起了眉头,诸葛涣见状,生怕他再次发难,于是忙道,“前些天应天君召见了我,也曾谈起过应天的运势。”
荀北尘忙问,“你怎么答的?”
诸葛涣摇了摇头,“不佳。”
果不其然。荀北尘深深叹了口气。
阿潜这个人,说他执拗也好,倔强也好这些都无可厚非,或是像他父母那般待人真挚也罢,可这太过直来直去不知变通,是真的不好。
“你可知若是应天君要治你的罪,那可是大逆不道。不会因为你诸葛家的‘星辰之子’这一名讳,就可作为丹书铁契免遭灾祸。”
“如若我答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那便是欺君,他日只会为我诸葛家带来更大的灾难。倒不如一开始便坦诚些。”诸葛涣无奈笑笑,掬起一捧散落的竹叶吹散了去。
“左右皆为重罪,此番坦言相告就好比逆水行舟,他日若真降灾,或可因诚言诚鉴诸葛氏的忠心。以退为进,也勉强可算是妙招了。”荀北尘只是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说着。
或许荀北尘不该再把他当成是小孩子来看待了。
至少,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无法像寻常孩子那样声色犬马地,恣意享受着无忧无虑的年少了。
荀北尘甚至没法开口去问他羸弱的身躯如何能够承受得住这样的重压。
因为,一旦开口,无非是对他尊严的践踏。所以不论如何,他的选择都迫使他必须受着。
荀北尘心下不由十分的五味杂陈了起来,他忽然开口问道,“不会觉得孤单吗?”
诸葛涣饶是一愣,却仍是笑答道,“不会呀,瑶琴知音,红尘诗酒,本该快意潇洒。”
荀北尘嘴角抽了抽,“你是说,寒塘?”
“‘清音应空谷,潜波涣寒塘’。寒塘琴,是不是不错的寓意?”
荀北尘心下腹诽,他当然知道他给琴取名的由来了,否则当初也不会执意唤他阿潜嘛。
不知怎的,他忽然有些无语,也有些哽咽,“……阿潜,你的琴听了会伤心的。”
“这时为何?”诸葛涣不由露出了诧异的神情,那双好看的眸子像是沉波秋水。
“……”
荀北尘一时更加语塞,嘴角都有些僵了僵。犹豫了片刻而后艰难地开口,“没什么……起得妙,起得妙极。”
时间就像是逆流的叹息之河,永远不会回环往复,只是令人畏惧地不断流失,留下的只是父母鬓间细数的斑驳白发。
诸葛涣明知道他所选择的这条路,必然是风浪满途,却仍然坚定地要走。
于是,在他多次尝试运用自己觉醒的能力,想要为应天预测未来之时,窥天的代价也悉数尽来。
诸葛涣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无形的严寒和无尽的长夜将他吞噬殆尽。
他会在早夏的长夜里仍然披着厚重的狐裘,在纤弱的灯影里读着写着晦涩难懂的经文典故,画着摹着蕴含星理的奇门遁甲。
他总是会在不眠的深夜浸在月光里,一如母亲当年站在窗边,注视着漫天多如茵草的繁星。
每当这时,荀北尘都会无言默然地坐在旺火的被炉旁,心不在焉地捧着一卷书简。
或许,诸葛涣需要的从来都不是几句好听的漂亮话,而是陪伴,仅仅只是陪伴。
凝望着窗棂边被月光雕成玉像的诸葛涣,荀北尘忽然觉得他的阿潜十分像是月下静谧绽发的昙花。
愈是白洁无暇,就愈是脆弱易折;愈是灼目耀眼,也愈是令人忧心。
每至夤夜,荀北尘总会借着明灭的烛火看到虚掩的门外那双亮亮的眼睛,时而高,时而较矮,但相同的是脚步很轻,动作也很轻,轻得就像窗外的萤火星光。
说来也奇怪,荀北尘本是不会感受到人世悲欢冷暖的。但他却知道,那双高时低的眼眸,来自阿潜的父亲,也来自他的母亲。
他们这样做,或许是想以尽量不打扰到自己儿子的方式抚平自己的忧心。
他们甚至很少会在阿潜面前露出哪怕一丝的悲伤或者是难过,哪怕他们很清楚自己儿子的病情正在每况愈下。
二老心里都是十分清楚明白的,他们的儿子不想让他们担心,而他们也不想成为儿子过多关心的负累。
而现在的诸葛涣,就像是捂不暖的千年寒冰,唯有心头血热难凉。
荀北尘时常会觉得自己能够为这个少年做的始终太少,除了看着被炉中的旺火仍旧能够温暖整个长夜。
荀北尘注视着被炉中那簇悦动的生命,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兀自笑了笑,对诸葛涣打趣道,“你总是悯天悲人不肯收,不如我变成狐狸精披你身上罢。”
诸葛涣有些愣神,他回头看着荀北尘缓了口气,目光坚定果绝。“君乃苍天帝胄星宿临世,何来狐狸精一说。”
荀北尘挠了挠头,暗自心道,哎,没想到当年随口编出的谎话,他现在都还记得。
他默不作声地走到诸葛涣身旁,携过玉手莲枝轻轻抵在棂檐上,又抚弄过对方散落缨前的青丝。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双似乎永不会被世俗浸染的澈亮明眸上,呵出的气都似是令人迷醉的仙都流泉。
“那只是我当年的一个玩笑。”
诸葛涣一愣,错开了原本对上的眼神。
气氛静得像是同深夜那般沉睡了去,只留月下似长风入林剪影相依的二人,在无声中谛听着萧萧竹音暗如涛涌。
“这,这样啊……我,我这个人甚是无趣,时间久了怕是你会更加厌烦。况且,我…并不知所谓雅音相鸣是要怎样做才好,弄巧成拙,反而……”
他的话还未说完,唇上便覆上了一片温热。
就像是不度春风终是过了玉门关,兜兜转转落入心田,漾起层层叠叠的暖意后,便再不肯走了。
荀北尘的气息,像极了一只狼。
踏着月色乘过竹风降世而来,贪婪而霸道,温柔且多情。
诸葛涣的身躯不可察地微颤着,却没有反抗。
荀北尘察觉到了对方这一细微的举动,虽然流连不舍于这三寸桃源,却最终选择放开了他。
而后,他低了低头,抵在了那人那悱恻缠绵的肩上。
“只要是你便好。你怎么就不懂呢。”
诸葛涣强忍着咳气,轻声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荀北尘愣了愣,简短的一言八字,终是使他恢复了理智。或许他不该在这个时候,对这样的他下手,未免太过于趁人之危。
不过如过不是这样的他,或许当年根本不会无意将自己招出,而自己更不会有今天罢,他苦笑。
“你该休息了。”
“好。”诸葛涣缓缓点头,不再言语。
明明知道或许是睡不着的。
此刻,长夜却再次化成了他崭新的恐惧。哪怕在白日里可以将一切都统统拢进袖口心中,深藏于锦衣裘内。
可在这连绵的大雪与封冻的冰轮之下,泯灭一切的苍白似是要将他所有的真实暴露无遗,令他再也无处遁形。
他蜷身轻声喃喃着,仿若气悬游丝,不知究竟是梦间呓语还是说给荀北尘的耳语。
无论如何,他都无法闭眼。他害怕再次会遇到不断追赶着,想要将他的理智统统吞噬殆尽的黑兽。
“我……我似乎…看到了雪。如同垂落九天的星辰,一点一点,积落在我身上。雪化之时……”诸葛涣没有继续再说过下去,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
哪怕他曾说过,不会再被深藏于心底的那只凶兽摆布了。
可是他现在,面对眼前的人,回望他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情,又当如何自处呢?
他不知道答案。
或许他根本从未明白过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否是真的就是对的,又或许根本是错的,所有忏悔都将是他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正如在雪化之时,他感受到的是无穷无尽的侵蚀与寒冷,如同千万只蛊虫在他身上细密撕咬着从未停止,似是要将他一点一点冰消瓦解。
作者有话要说: 嘘,悄悄地品,我们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耳语.jpg
别问我为什么没有高能预警啦——
因为,下一更就要恢复正常了_(:з」∠)_(突然被打
第17章 远山长一十七
“所以说,他其实是病死的?”江济亭实在有些按捺不住了,急忙问道。
被打断的小雪公主很明显非常不满,但碍于自己尊贵的身份,还有北极驱邪府府主的面子,却又不便与江济亭多作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