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稚气的声音传来:“爹爹。”
年年心头大跳,目光凝住。
聂轻寒面朝外坐在书桌前,面前站着一个童子。小小童子刚比书桌高半个头,梳着抓髻,穿一件碧色薄绸衫子,背对着她,腰背笔直,小手捏着两张写了字的纸,规规矩矩地站在他面前。
年年的心一下子化了,眼眶隐隐发热:那就是她的愉儿吗?她终于见到了他。
聂轻寒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问道:“今日学了什么功课?”
愉儿答道:“今日吴学士教了《论语》的《尧曰篇》,我都会背了。爹爹,我背给你听好不好?”
年年吃惊:能称得上学士的,不是翰林院便是内阁,教愉儿一个小小孩童的,竟要用得上这样的老师吗?
聂轻寒“嗯”了声。
愉儿奶声奶气地背道:“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果然熟练得很。
聂轻寒问:“知道什么意思吗?”
愉儿道:“吴学士说了,为君之道,要执守中正之道,要顾念百姓疾苦,否则,上天就会不让你继续为君。”
聂轻寒点点头,又问:“练了几页大字?”
刚刚还神气活现的愉儿声音顿时小了下去:“练了两页。”
聂轻寒道:“比昨日少了一页。”
愉儿低着头不吭声了。
聂轻寒道:“给我看看。”
小家伙攥紧了手中的纸,犹犹豫豫地不肯递上。
聂轻寒抬眼看向他。锐利的仿佛能刺透人心的目光,便是朝廷中一般的官员也受不住,何况愉儿一个才七岁的孩子?他很快顶不住了,怯生生地将手中写了字的纸递上。
年年看得直皱眉:聂轻寒和愉儿相处,怎么看不出父子的温情,倒像是上级对下级?这么小的孩子,哪经得起他这样的架势?
聂轻寒将两页纸拿在手中翻看,目光扫过,一言不发。屋中静寂无声,只有偶尔响起的纸张哗啦声,还有愉儿越来越紧张的呼吸声。
“力道、笔锋、构架、布局没有一个对劲,你压根儿就未用心,应付差事。”许久,聂轻寒的声音终于响起,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你今儿去做什么了?”
愉儿攥紧了小拳头不说话。
聂轻寒也不逼他,头也不抬地吩咐道:“远舟,叫人把惜墨叫来,问他哥儿今儿去做什么了?他不肯说的话,就打二十个手板。”
愉儿顿时慌了:“爹,你别打惜墨,不关他的事。”
聂轻寒将手中的两页大字拍到了书案上。
“砰”一声响,愉儿吓了一跳,胆怯地往后退了一步:“爹……”
年年也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声音出口,她立刻意识到不对,懊恼地捂住了口。
第69章 第 69 章
屋中的一大一小同时扭头看了过来。
被发现了。
年年索性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 目光落到了愉儿面上, 眼睛渐渐发酸。
小家伙长得像极了她,粉雕玉琢,翘鼻菱唇, 肉嘟嘟的小脸皮肤雪白, 黑白分明的杏仁眼亮若星辰,唯有一对如墨画就的剑眉, 和聂轻寒一模一样。
这是她心心念念想见的孩子。她离开时, 他才刚刚出生,皱巴巴的像个小猴子般;一眨眼,都这么大了。她曾以为, 永远无法再见到他,如今见到了,她却再也不能用他娘亲的身份陪在他身边。
愉儿也看到了她,与她肖似的杏仁眼睁得大大的, 呆愣半晌, 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
聂轻寒指节轻叩桌面,唤道:“愉儿。”
愉儿一省, 看看年年, 又回头看看聂轻寒, 黑葡萄般的眼睛眨巴眨巴的,满是惊讶与迷惘。
聂轻寒看向滕远舟。滕远舟苦了脸:“大人刚刚在教导小公子,小人不便出声打扰。”算是解释了没有禀告的原因。
聂轻寒没有再追究,吩咐他道:“送窦姑娘回去。”
滕远舟简直不敢相信, 大人就这样轻轻放过,不追究了?他不由看了年年一眼,这位窦姑娘真是了不得。
愉儿憋不住,小声开口道:“爹,她……”
聂轻寒打断他的话头,对滕远舟补充道:“休忘了把惜墨叫来。”
愉儿顿时蔫了。爹怎么还没忘了这一茬啊?
年年看得心疼,忍不住为愉儿鸣不平:“大人对小公子太过苛刻了。”
没想到聂轻寒还没怎么着,愉儿先跳出来,小小的脸神情肃然,义正言辞地维护他道:“爹爹也是为了我好。”
年年:“……”好吧,他们父子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算她多事。愉儿能想得通,不觉得委屈便好。心中不免疑惑:这孩子懂事得叫人心疼,看着也不像是爱偷懒的,到底为什么,字会少写一张,还写得那么马虎?
愉儿见她似乎不怎么高兴的样子,想到她刚刚也是为了给自己说话,有点过意不去,小脸上扬起笑容,不好意思地道:“不过,还是谢谢这位姐姐帮我说话。”
姐姐?年年微僵,心里生起微妙的感觉。
滕远舟在旁边,见他们对话告一段落,上前道:“窦姑娘,小的送你回去。”
年年忍不住看向聂轻寒。聂轻寒正看着愉儿,神色也有些奇异。
滕远舟又催促了一遍:“窦姑娘,请吧。”
她已经见到愉儿了,却什么也做不了,似乎也没有再留下的理由。年年抿了抿唇,狠下心转身离去。
等到两人的身影消失,愉儿立刻跑到聂轻寒跟前,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声问道:“爹,爹,她是不是娘?”
聂轻寒诧异地看向他:“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愉儿稚气地道:“不是爹说的吗,娘是仙女,她没有死,只是有事去了其它世界,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聂轻寒怔住:没想到,当初在漫长绝望的等待中安慰孩子的话,小家伙会记得那么清楚。
愉儿道:“她和画像上一模一样。尤其是帮我求情时的神态,和爹藏在床头的册子中有幅画好像。”
聂轻寒变了脸:“聂司愉,你又乱翻我的东西。”
愉儿一下子捂住了嘴,乌溜溜的眼睛透出懊悔:怎么说着说着,就把实话说出来了。他不是故意翻爹爹的东西,只是去年生辰,爹爹好不容易松口,同意带着他睡一晚。他晚上兴奋过头了,早上难免起迟,在床上开心地滚来滚去时,一不小心就发现了那本封面无字的画册。
画册的纸张已经旧了,似乎被人翻过了无数次,里面每一页都是娘亲,一颦一笑,轻嗔薄怒,那般鲜活。
自那以后,他常常会趁爹不在家,悄悄去翻一翻那册子,再将它放回原处,大半年来,从未叫爹爹看出破绽,没想到今天一个疏忽,不打自招了。
愉儿可爱的小脸皱成一团,攥紧小拳头,紧张地等待着父亲严厉的教导。
出乎他的意料,聂轻寒没有像往常一般疾言厉色的追究,霁色散去,温言问他道:“愉儿,你想不想娘?”
愉儿一时没有作声,半晌,别别扭扭地道:“有一点。”爹一直说男孩子要坚强,不能儿女情长,最不喜欢看到他黏黏糊糊的样子。
聂轻寒眼皮微抬。
愉儿有些紧张,喃喃道:“我没有很多时间想娘的。我有那么多的功课,要学骑射弓箭,诗文经史,兵书韬略,皇爷爷还三天两头要把我召进宫……”他掰着指头数,在聂轻寒的目光中声音越来越低,眼圈微微发红,“我,我想娘的。”
聂轻寒摸了摸儿子的头。
父亲难得的温情让愉儿胆气顿壮,急急追问道:“爹爹,你告诉我嘛,她到底是不是我娘?”
聂轻寒没有直接回答小家伙的疑问,只问他:“你既然有这个怀疑,先前还叫她姐姐?”
愉儿嘟起小嘴,有些委屈:“她好像不想认我的样子。我也不想叫她姨姨,她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又那么好看,叫姐姐不行吗?”
聂轻寒拧起眉头:“聂司愉,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是男孩子,不许嘟嘴。还有,站有站姿。”这是娘儿俩最像的动作之一。血脉真是一件神奇的事,哪怕她没有陪着他长大,愉儿依旧有许多地方像极了她。
愉儿悻悻地收了动作,小腰板挺得笔直,又问了一遍:“爹,她到底是不是嘛?”
聂轻寒看向屋外她离去的方向,目中晦涩难明,许久,他开口道:“这件事,你需要自己找答案。”
愉儿眼珠转了转:“那我可以去找她吗?”
聂轻寒道:“从明儿开始,她会在书房当差。”
这是默许了?愉儿高兴地蹦了起来,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重又规规矩矩地站好,信心满满地道:“我一定能找到答案的。”
*
年年这会儿正和一个容貌娇媚,身材火辣的美人大眼瞪小眼。
滕远舟要去找愉儿的小厮惜墨,在岔路口就和她分了手。她一路想着愉儿看向她,陌生又想亲近的眼神,心生恍惚。
她以前总觉得,她看一眼愉儿,看到他过得好便能安心。但真的见到了,更多的牵挂却仿佛丝线一般,密密麻麻缠绕住了整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