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由衷:“他很幸运。”
不像他,从出生起,运气从来没有在他这边过。
裴月明笑了笑:“我运气也不错啊。”
要说萧迟遇上她是运气好的话,那她认为自己遇上萧迟同样运道十足。
有时候人真的挣不过命,要是遇上皇帝,萧遇,甚至萧琰这类男人,那就真得吐血了。
任凭你有千般能耐,都不能不屈服于命。
萧迟也露出一丝笑:“是啊,你运气也很好。”
他由衷认同。
他的微笑有一丝淡淡的涩意,怔忪半晌:“我母妃就没有你的运气。”
“你知道我母妃吗?”
“你可能不知道,你和她很相像。”
他侧头看裴月明,在这个最后的少许时光,静听河水轰鸣,说起母亲,情绪翻涌,他忽然就很想说一说。
因为他直觉,裴月明会明白,她听得懂,她会有共鸣。
她和他母妃就是同一类人,她会懂他所有的愤慨不甘以及痛惜遗憾。
“我母妃三岁学文,五岁会诗,天资聪颖,举一反三。”
老申侯凭着交情请了一大儒坐馆家学,整整十年寒暑,老儒和老申侯痛心疾首,申元兄弟几个有多笨,淑妃就有多聪颖,诸子百家,经史子集,不管是琴棋书画,抑或仕途经济,俱一点即透。
“只可惜,她是个女子。”
仕途经济学得再好,官场朝廷再洞悉明悟,她既不能科举出仕,也不能承袭恩荫,她唯一能走的一条路,就是嫁人生子。
甚至因为身体和家庭的原因,她唯有进宫一途。
上天给了她一个聪明的大脑,却没有给她一个合适的性别,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一切只能寄托在一个“良人”身上。
若这个所谓的良人是皇帝,在皇权的绝对碾压之下,甚至再多的聪敏才智也没有任何施展的余地。
“我四岁的时候,我母妃去世了。”
自他懂事起,他就知道自己不讨父皇欢喜,所以他总会很小心很努力。皇子三岁启蒙,小小孩童拿笔都还不大稳,师傅说写十遍的大字,他总会努力写上二十遍。
他想着他的努力被父皇看见,父皇就会喜欢他一些,继而喜欢他的母妃,让他的母妃处境不至于这么难堪,连宫宴都不能出席。
每逢他挑灯写大字,他的母妃总会默默摸了摸他发顶,后来他才明白,他母妃清楚没用的,但舍不得拂了儿子的一片孝心。
每次他写完字,母妃就会把他抱到怀里坐着,用热帕子裹着他的腕子轻轻揉着,温柔亲吻他的脸颊。
那时候小小的他还以为,会这么一直下去。
可一个阳光炽烈的中午,他永远记得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永延宫小太监哭着奔见上书房,“殿下!!”
“……娘娘薨了!!”
瞬间死寂。
他记得自己是跑回去了,冲了出去抛在地面滚烫的宫巷上,连抬轿辇的大力太监都没追得上他。
他拼命跑,冲进已挂起白皤的永延宫,哭声一片,他剧烈喘着,眼前一片晕眩。
他冲进内殿,母妃平躺在宽大的寝床上,一动不动,触手冰冷,素日美丽温柔的脸庞上泛一片带青的灰色。
萧逸这辈子都忘不了这种颜色,死亡特有的色泽,当时他浑身冰冷,窒息般痛楚在胸腔炸开!
那种绝望,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他直到今天都依旧没能淡忘半分!
他情绪终于激动起来了,他霍地坐直,问裴月明:“我复仇错了吗?”
“难道我不该为我的母妃复仇吗?”
他凤目一抹沉沉的悲恸,“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他的母妃当替身?
好的你是皇帝,你有三宫六院的权利,你有权利不雨露均沾,你有权利不对任何人生爱。
但你为什么要这么恶心把人当替身了?
找了替身不满足,还要寻着正主叔嫂偷情,偷完还不够,还要假死换个身份迎进宫。迎进宫就迎进宫吧,失宠就失宠吧,可为什么还有拼命回避掩饰,恨不得替身从没存在过。
可这是你找的啊?
本来他母妃身体不好要落选的,是皇帝惊鸿一瞥后特地点名留下来的啊!
她也是你的女人你的孩子啊!
“难道我不该复仇吗?”
他哑声,双目泛红。
他问裴月明:“难道女子就该这样吗?”
他深深不平,他母妃运筹帷幄,钳制窦广致其十几年如一日主动协助忠毅侯府消化昭明太子旧部,即使她死了,即使接手的申元这般鲁钝,窦广也不敢耍花样。
她才智谋虑远胜满府男儿,若入朝,位极人臣也未必不能,却最终落得一个以色侍人葬身深宫的下场。
他真不觉得女子就比男子逊色了!
“我用人,素来不拘男女,凭能取之。”
萧逸仰头,闭目一阵隐去泪光,再睁开:“我以前想过,若是我真当了皇帝,我就不拘男女,只要才能出众者,女子也该委官才是。”
裴月明沉默半晌:“不可能的。”
这是个男权社会。
或许偶尔会有个太后辅政公主涉朝之类的个例,但这也仅仅是个例,封建朝堂之上,从来都是男人的天下。
女子,只能守在内宅,去相夫教子。
萧逸低低笑了起来,笑得极其讽刺:“那你觉得公平吗?”
“难道因为是个女子,就唯有依附‘良人’,一辈子仰人鼻息?”
他问裴月明:“难道你也觉得这是应该的吗?!”
不应该。
夜风飒飒,吹拂脸颊凌乱散下的发丝,裴月明伸手拨了拨,寂了半晌,她侧头:“可那又怎么样呢?”
是啊。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没想到,她和萧逸还有类似谈心的一天,裴月明仰头看天,看乌云半蔽月光时隐时现,她慢慢说:“我没怎么想过这个。”
因为知道想了也没什么用。
将心比心,可能淑妃也没刻意去多想的吧?
为之深深不忿,并反复纠缠多年困不得出的,只要深爱着她的人们。
萧逸沉默了。
半晌,他放声大笑。
丢掉优雅,丢掉矜持,仰头大笑,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
他低头,捂住脸,眼泪滚滚而下。
为他的母亲。
他做了这么多,只想讨回一个公道。
可惜他失败了。
“对不起,阿娘。”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一章其实也挺肥肥的,嘿比心心~ 明天见啦宝宝们!!(*^▽^*)
第120章
乌云被劲风吹开, 清冷月盘露出全貌。
藤索也终于放到下来了。
密密麻麻的弓箭, 射程范围内的大大小小石台上站满了甲兵, 个个神色凝肃, 拉满弓对准下方。
暗卫和护军第一时间跳了下来,“刷刷”拔刀将裴月明护在身后。
几个欲擒拿束缚的暗卫一跃上前。
萧逸倏抬眼, 冷冷:“滚!”
萧逸是皇子亲王,到底不敢过分侵犯,好在他们早有准备, 直接掏出一方帕子,展开捂实其口鼻, 等一会, 萧逸晕厥过去。
利索捆了双手,扔进吊篮里提上去。
裴月明也上去了。
脚刚落实地那会, 很有种力尽后的疲软感觉, 不过也顾不上, 裴月明立即急问:“邬常陈云几个呢?!”
飞快沿着山洞往外,走到一半,迎面碰上正疾速往回赶的邬常和陈云。
水流非常湍急, 他们落水后一下子就冲至下游。
其时奔赴下游的兵甲刚刚到位, 擅水性的立即跳下去,连拖带捞, 将人拉上岸。
邬常和蒙仲落水后仍不断缠斗,最后邬常以击毙蒙仲告终。罗迁运气差点,落水地方接近岸边, 一磕直接晕死过去,幸好陈云就在附近,奋力扑过去拽住了人。
三人都很狼狈,头发衣衫散乱,邬常伤口还滴滴答答往外淌着血,但谁也没顾得上,背起罗迁就往回狂奔。
见裴月明完好,差点喜极而泣。
“卑职无能,请娘娘恕罪!!”
“无事,你们有功无过,快快起罢!”
裴月明也很激动,上前两步亲自扶起他们,吩咐快快给上药裹伤,又关切问:“罗迁呢,他怎么样了?”
“没事,卑职检查过了,就磕了一下晕了,大约稍后就能醒。”
“那就好!”
没事就好,裴月明吩咐整队,等邬常等人匆匆包扎好伤口换了干衣服,已列队整齐,她随即下令,立即离开。
迅速离开无名峡谷,因为怕还有后着。
窦广还在,卢刺史莫县令也在,这文州安州都是他们的地盘。
迅速拉开一段距离,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扎营。
这时候已经深夜了,峡谷堵了,外头的哨探也一直没来,包括萧迟那边的,裴月明就吩咐人先去探一探。
双方事前约好,若一切顺利,一旦成功后,立即离开原来位置,如能汇合最好,若一时没法的话,那就迅速赶往繁州,到繁州再碰头。
这是慎防窦广闻讯押上后着。
“娘娘放心,卑职已经遣人去了!”
一切处理好了,绷紧的神经松下来,裴月明才感觉脚底很疼。这路上不好走,有的地方不能骑马,她脚底应是磨起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