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翎放下茶杯,想着自己本不应该多事,可这郑美人瞧着确实是没有心眼的模样,若对她不真诚,心中倒是有些过意不去。因而道:“该说得好。”
“可清画劝我不说。”
“不说,是在能瞒得□□无缝的情形下选得上策。可我只是来了一遭,就已经瞧出了端倪。更不用说那些个心思各异的后宫妃嫔。美人这般不会做戏,连带着身边的人也都不会做戏,这般形势下,倒不如早些让父皇知道,还能获得一把人人畏惧的保护伞。旁人想要对美人做什么,也要掂量上几分。”
第31章 法理之外有人情
这番话唐翎都是认真考量之后才说的,郑美人也能听得出话中有几分真心实意。
“公主所言,我会细细考虑的。只是此事还有诸多其他考量,我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
她们说话的间隙,院子里那只猫咪迈着慵懒的步伐进了屋,也不认生,在唐翎脚边蹭了几下,懒洋洋地躺了下来。唐翎弯腰去顺它的毛,不经意问道:“柳妃禁足多久了?”
郑美人想了片刻回道:“大约两月有余了。”
那猫咪乖觉,趴在地上舒展皮毛,眯着眼睛,一副很是享受的模样。
唐翎道:“那便意味着不日便要解了这禁足了。美人你恐怕没有太多时间去细细考虑,待她‘出山’,主动权便不在你这儿了。”
郑美人面色一白,手中攥着帕子,在指尖绞着。一阵恶心袭来,慌忙又用帕子掩盖。
唐翎只看她这幅模样就知道大概是个宫斗戏中的软包子,想来是个不中用的,只说了句柳妃要出来就能叫她慌成这个样子。唐翎叹了口气,也不想逼她太紧。
视线从猫身上回到了郑美人处,她笑言:“总听安阳惦念着美人宫里的猫,今日一见果然可爱。”
郑美人面色稍平:“她若喜欢,公主……公主便叫她时常多来一来。”
她明明才是安阳的生母,却让唐翎叫安阳多来。唐翎借着喝茶的间隙偷偷打量着郑美人,却见她神色里隐隐藏了些不可言说的抑郁,看着不似刚才在树上的时候那样快乐无忧。
大概做母亲的,一遇到子女的事情,总是有道不尽的担忧。
她点头称“好”,称“安阳一向也是比较记挂着美人的”,可这些话也不过就是一些好听话,说出来不过就是让郑美人听一听。
郑美人心知肚明这话也不是什么实话,可听见的时候,也是难掩的开心。她这开心倒叫唐翎觉得心头不大有滋味,归根结底,这事是她们母女俩之间的事,她又不好插手什么。
不过三日,郑美人有喜的消息便传遍了宫闱各处。
唐翎心中有些为着她高兴,像她以往那般唯唯诺诺终究不是长久生存之道。唯有掌握主动方才能让自己的境地变得好些。
她想起郑美人那小心翼翼对她的请求,上学的时候特意同安阳多说了几句。
“郑美人有喜了,你知不知道。”
安阳一副蔫蔫的样子,难得的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知道,父皇高兴成那样子,宫里人人皆知,我能不知道么?”
“安阳你……不为郑美人开心么?”唐翎不好明说着希望她多去看看郑美人,只能旁敲侧击着问。
安阳轻轻扫了唐翎一眼:“皇姐,我为什么要开心?”
她这话说得就已经表明她此刻心情不是很愉悦了,唐翎连忙悬崖勒马,想着不要再问下去,而是将话题转向别处。偏偏临昭那个没眼色的接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
“郑美人是你的生母,安阳,你这个表情真是奇怪。你要多个弟弟妹妹不高兴么?我记得小时母后说我出生时皇姐不过才三岁,就已经懂得欣喜地要来抱我,这叫血浓于水,骨肉亲情是天性如此……”
随着安阳的眼尾越来越红,唐翎对临昭只有一个想法:你个憨憨,说话不会看场合的吗!
“临昭。”她忍无可忍,打断了他的话。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安阳抹了把脸,把书册往临昭身上一扔,也不顾祭酒已经准备上课,站起身就道:“是啊,我就是不懂什么‘血浓于水’,不懂什么‘骨肉亲情’,也不晓得怎么替郑美人开心。她有喜了,关我什么事情?我生出来便不在她身边,她肚子里那个,怎么叫我‘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她心中把我当成她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过么?临昭皇兄,你同皇姐自小就在一起,可我没那个殊荣,我没那个殊荣能从小在她身边养着,事到如今,她有了其他的孩子,叫我替她高兴么?”
临昭被她说得一愣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瞧见安阳抹着眼泪往外头跑去了。
唐翎拧了他耳朵一下:“你啊。”就要追着安阳跑出去。
可有人比她动作更快,刹那之间,唐翎只看到一道胖乎乎的身影跑在自己前头,边跑边道:“安阳公主,翘课使不得啊使不得!”
赫然是那位王祭酒。
唐翎:……又是一个憨憨。
她愈发觉得不能让这样的人去追安阳回来,到时候同她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更是刺激了她可怎么办。于是加快了步伐。
梁迢本来是在国子监门口等着她一同下课的,瞧见唐翎刚进去没多久就急匆匆的往外赶,连忙也跟着。
唐翎道:“瞧见安阳没有?”
梁迢点头:“瞧见了,往春华秋园方向去了。”
唐翎加快了脚步。
梁迢看见她神情焦急,想要问出口,又觉得此时不该打扰她,因而什么也没说。两人在春华园绕了许久都没瞧到安阳的身影。绕得有些累了,又散步一样走了许久才瞧见安阳和王祭酒正在湖边柳树旁。
初秋柳树已经有些变得枯黄,比不得夏季时分的繁茂,亦藏不住什么人。
安阳抹着眼泪,王祭酒站在她身旁汗流浃背,也难为他这身材追着安阳跑了这么久。
唐翎只听得安阳道:“祭酒,难道安阳错了么?”
王祭酒神色镇定,从袖间拿出一方帕子给安阳递了过去:“依臣所见,公主是没错的……怨,恚也;恚,怒也。公主心有怒气生了怨,本就是人之常情。”
安阳睁着一双泪眼婆娑的眼睛,有些懵懂:“您说我……心中有怒、有怨?”
王祭酒用袖子擦了擦额间的汗,露出了个安抚的笑意来:“人人心中都会有怒有怨,难为公主这样好性格的人也终究是要发次脾气的。”
安阳道:“我不愿发脾气的,是临昭皇兄招得我……”
“不是临昭王爷的错,”王祭酒声音温和却肯定:“公主心有怨气,总会有伤心气急的一天,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倒不如早些解了心中郁结。因而,还望公主早日看开。”
“不是我的错,不是临昭的错,那是郑美人的错么?”
王祭酒摇头:“并非。”
“是父皇的错么?”
王祭酒沉默片刻,不想安阳纠结在这问题上,于是说道:“在下有一故事,想要讲给公主听。”
安阳点头,径自席地而坐,坐在河边草坪上,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看了眼王祭酒。
王祭酒迟疑了片刻,便也笑笑坐了下来,理了下官袍就讲到:“坊间有一对夫妻,那郎君与夫人素来恩爱。可惜天不遂人愿,夫人生了重病,一直未能治愈,沉疴缠身。有一日,一医官想出了能治愈此病的药,做出了一批药剂。可经过尝试,发现那药剂虽然能救此急症却也损伤身体,尝试此药的病人虽症状有所缓解却也产生了其他病痛。于是律法规定,将那第一批药剂全都销毁了。”
安阳眼睛睁大:“那夫人岂不是没救了。”
王祭酒微微笑了下,接着讲到:“有一药师,因想要在此药基础上再做研究,偷藏了几瓶药在家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夫人身体每况愈下,几乎难以支撑到第二年开春。郎君心中焦急,得了消息说是药师偷藏了几瓶药。于是偷偷私见医官,想要重金去买。医官因担心此药外露,不卖与他。眼看夫人就要支撑不住,郎君心中焦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去药师家中偷了这瓶药给夫人服下。夫人身体有了些微好转,可不过几天,却因为这药带来的其他病症而暴毙。夫人的家人一纸状书将郎君告上了公堂,如果你是那位断案的大人,你如何去断?”
安阳一时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停了片刻道:“总之,不能将这郎君关入大牢。”
王祭酒偏头看她:“为何不能将他关入大牢呢?”
安阳道:“并非他的错。”
“那夫人之死是那偷藏禁药的药师的错么?”
安阳摇头:“也不是。”
“是研究出此药的医官的错么?”
“……不是。”
“那是律法的错么?”
“律法……自然也没有错。”
王祭酒轻轻笑了笑,笑得很是温和,他说:“公主你看,明明是一条人命没了的案子,可牵涉其中的人却都个个好似清白,连亲手喂她服药的郎君都显得那样有苦衷。此案如何断,将谁抓起来,都好像有些狠心了。”
安阳看着平静的湖面不说话,平日里素来热闹的性子在这样的时刻也沉稳了下来。湖面上有浮萍,微风吹动,浮萍不能自主的随水波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