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容双目适应幽暗后,勉强看清那低头编织者的模样。
年纪轻轻,灰衫清素,容色发白,一双桃花眼狭长眼尾上挑,正是余晞临。
他专注借微弱灯火编着虫子,眉宇沉静,天地间的喧嚣似乎与之无关。
晴容与他相识日久,却是初次看他在繁华闹市中摆摊。
猛然记起,她曾以银狐之身听甘棠说,余大公子隔日在西市设小档摊贩卖草编,轮流光顾之人皆为嘉月公主所遣;即便真有客人,购置的物件皆被公主高价买走……
当中包含了夏皙多少柔情蜜意,又掺杂多少怜惜悲悯,不得而知。
晴容于人潮涌动的熠熠灯火间静然而立,引发余晞临警惕抬头。
四目遥相对视,他眼底掠过淡淡讶异,随即浅勾薄唇,向她和崔简兮微微颔首。
晴容和余晞临居住的院落仅有一墙之隔,实际上两人几乎没搭过话。
难得他态度温和,她正踌躇是否该聊上两句,未料后侧方传来一沉稳低哑的呼唤声。
“九公主?”
晴容闻声回望,来者灰蓝单衣,作儒生装扮,手摇折扇,面目英俊,竟是魏王。
他只带了三名随从,缓步行近时,笑颜愈发明朗。
晴容此行出门,实为调查他和宁贵人与香料的渊源,骤然撞见,难免有些心虚。
当下,她略微屈膝行礼:“魏亲……”
“嘘,”魏王以指触唇,“既是微服,九……姑娘唤我‘公子’即可,今儿何以有闲心逛夜市?”
晴容细察他长眸泄露的喜悦不似作伪,料想多半没觉察她有所行动,又恐他发觉暗角里的余晞临,赶忙敷衍两句,引他返回人员密集处,反问他缘何身在此地。
“我若说纯属路过,九、九姑娘未必会信,”魏王垂眸笑道,“收到你的品鉴之辞及亲笔绘制的礼物,特来致谢,又恐贸然登门过于唐突,犹豫了许久……”
晴容正想说几句客套话,不料抬眸却见巷口拐角处多了两男一女,骑着高头大马渐行渐近,心中暗呼:未免太巧了?
当先的赵王与鱼丽有说有笑,另外那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一袭玄色长袍,容貌俊朗,身高体壮,气宇轩昂,不难推断为戴雨祁小将军。
“咦?”
赵王远远瞥见晴容和魏王立于长街中央,惊讶之声尤为响亮,惹得路人纷纷注目。
倘若往日,赵王或许没往心里去,但近日京中传了个遍,说是四弟早已爱慕九公主,更提出与他竞争云云。
此番他盛情相邀遭拒,转头见意中人和弟弟一处,心再宽,亦嗅出非同寻常的意味。
他一跃下马,笑意迅速暗淡。
“小九公主和四弟……约好的?”
晴容怀疑最近流年不利,总被“捉奸”阴影所笼罩。
但当务之急并非解释,而是远离余晞临所在的是非之地,于是,她粲然一笑:“真巧,我出来溜达,竟先后遇见你们哥儿俩……走,咱们到前头买点小玩意!”
赵王毕竟为学武之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仿佛察觉灯火阑珊处有人冷眼注目,蹙眉转头望向余晞临的方向!
晴容立时紧揪一颗心,来不及细想,浮夸地挽住他胳膊,另一只手则“公平”地拽着魏王的袖口,软嗓微露尖锐:“还等什么?快走呀!”
她一向言行守礼,颇有分寸,突如其来冒出反常举动,教兄弟二人懵然,下意识随她走出数步。
前方骏马急匆匆穿行于人群中,行至他们丈许之外,倏然勒马。
马背上那青年长眉斜飞似墨柳,朗目深邃如星辰,天生出尘,堪比雪里烟岚,居然是身穿便服的皇太子殿下!
晴容瞄向自己双手,分别各“抓”一位亲王,形成左拉右扯之态,笑靥顿时凝滞。
“殿下也来逛夜市?”
赵王浑然未惧夏暄冷着的俊容,咧嘴笑问。
左臂被晴容搀挽,索性连揖礼也省了。
夏暄锐目如刀,扎得晴容赶忙撒手。
魏王早觉他和九公主交情匪浅,见状轻笑:“莫非殿下和我一样,来寻九公主?”
夏暄容色倍添冷峻,闷哼一声:“路过。”
晴容仰视他居高临下的倨傲神色,没来由忆及昨晚趴他身上、被他某个部位戳中小腹的奇诡之感,瞬即羞得重新低头。
“小九恭请殿下金安。”
夏暄见她与两位兄长举止亲昵,乃至当众拉扯,已满心酸醋愤懑,再被她正式且客气地问安,更加不“安”了。
戴雨祁、鱼丽等人上前礼见,崔简兮则向太子使了个眼色。
夏暄先是一怔,猛地想起此为西市,再观晴容娇羞带焦灼,隐约琢磨出什么,当即翻身下地。
“既偶遇,且一块散散心。”
得他发令,哪怕字字透着寒气,晴容反倒心生安稳——无须她出言明示,他已知她所思所想。
然则,处在“不三不四”的局面,她无心欣赏京华盛况,更不敢多看夏暄一眼,只盯着自己的鞋头,烧着耳朵,亦步亦趋落在天家三兄弟身后。
是以未曾留心,身畔那位戴小将军,眼光时不时滑向她的侧颜,若即若离,依稀流露些许玩味。
···
赵王千里抵京,作为长姐的乐云公主早就提前布置好京郊别院,盛意邀请弟弟妹妹们前去小聚。
令人意外的是,她连“曾有龃龉”的赤月国九公主也送上请柬。
晴容自知婚事未定,不宜与赵王、魏王等人接触太频繁。
但乐云公主此前暗地里予以帮助,更提点下毒刺杀的隐情。这份情面,她必须给足,遂痛快答应。
而夏皙原本和乐云公主闹僵,不愿赴约,听闻晴容获邀,自是担忧未来三嫂受长姐刁难,立马提出同行。
孟夏之末已带暑气,两位公主同乘雕花马车,三面皆以精美薄丝绸环绕笼罩,通风透气,又能遮挡路人窥觊视线。
晴容先一晚化身为东府那只拥有十九岁高龄的老猫金丝虎,一晚上趴在太子床边,肠胃不适,导致彻夜难眠;今日换了马车,唯恐瞌睡失仪,遭人瞧了去,只好勉力打起精神,将腰背挺得笔直。
她们有一句没一句聊起这两日的见闻,譬如陆清漪忙于读书、无暇作伴;譬如曾算计过她们的尚书千金颜风荷,遣回老家后很快定了亲;譬如皇后寿宴仅余大半个月,其子永平郡王已在归京路上……
谈及二皇子,晴容免不了纠结:“公主,你那日所言,说什么……三选一,是真是假?”
“我没机会当面询问陛下,太子哥哥也不知详情,既然圣心未定,没准……真有可能。”
“请恕小九多言,永平郡王他到底犯了何种过错?按理说,生母为继后,他便是陛下的嫡子,论长幼……”
“论长幼,论资历,他的确比五哥更靠近太子之位,”夏皙生怕马蹄声遮不住交谈声,凑到晴容耳畔悄声细语,“我不爱藏着掖着,实话实说吧!二哥他……勾引了后宫一位贵人。”
“……啊?”
晴容早听闻,二皇子被贬多半与风月之事相关,万万没料到,竟招惹天子妾!
夏皙眸光暗淡了三分:“贵人封号为安,六年前被选入宫,起初并不受宠。历经波折,母后和大哥仙逝,陛下封齐氏为继后,于册封宴席上无意中发觉,安贵人的眉眼神态与我母后年轻时颇为相似,才……嗯,才允准她侍候,更有升她品级之意。
“那会儿,哥哥、我和小七守在皇陵,细节一无所知,只知安贵人盛宠之时,被陛下撞见……和二哥未着寸缕,并卧在床。”
晴容绯脸欲燃:“这、这也太……!”
夏皙话中有怨有怜:“安贵人醒后,指证二哥下药毒害她,对她做了苟且之事,继而于众目睽睽下,将磨尖锐的发簪刺入颈脖……
“她以死谢罪,外加人证物证确凿,陛下一怒之下,将本该被封为储君的二哥痛骂一顿,下旨降为郡王,即日就藩,无诏不准返京。
“二哥虽不比大哥优秀,但胜在聪慧孝顺,言行贴心,说句实在话,我一直相信,陛下最喜爱二哥,其次轮到大哥和我,而后为四哥……”
晴容没忍住:“那太子殿下呢?”
“太子哥哥一开始韬光养晦,从不刻意表现,常常被忘在脑后,确实近两年才渐露锋芒。”
夏皙顿了顿,补充道:“两年前,陛下对新宠的安贵人一来有几分真心,二来天子颜面大遭折损,盛怒下撵走最心爱的儿子;如今体弱多病,自然而然记起二哥的诸多好处……二哥仅纳一侧妃,至今无所出,若娶你为妻,定可重获亲王封号,何乐而不为?”
晴容水眸泛起薄薄一层雾,冰沁沁地潋滟悲怆,却隐隐然焚烧愤恨与无奈。
对于二皇子的人品性情,她仅凭耳闻,无法作评判。
可正如陆清漪提醒——再身不由己,亦不该成为他人重掌权贵的筹码。
她乃一国公主,有尊严,有情感,有她想要争取的幸福。
正自感怀身世,忽听夏皙叹道,“可怜我那小表姨!如花似玉,本可恩宠无量!”
“……小表姨?”晴容云里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