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暄摊开,但见两方丝帕边缘分别以墨青色染料勾勒几叶兰草,拼在一起则构成完整的兰叶丛,姿态清雅,笔法草草,气韵空灵,显而易见为一口气所绘。
他微笑折叠左幅,拉过她的手,将右边那幅塞还给她。
“我只要其一,这条……赐给九公主。”
此举,此言,意味不言而喻。
倏尔间,晴容抬眸,与之视线相触,他那温雅中带点羞态的笑容、浓雾散去的明眸,使得她莫名生出一叠又一叠心惊,混杂喜,忧,羞,怯,以及不知所措。
该婉拒?谢恩?嗔怨?
她深刻明白,倘若表露拒意,等于回绝她今生幸福的最大机遇;可依照她的身份、立场、婚约,注定不可接受任何源自他的情谊。
夏暄似看破她为难之处,无奈而叹:“先收着,不必多想,别的……日后再议。”
晴容顿时记起他欲言又止的某句话——等此案水落石出,局势平定,我定将事情全部告知,包括我的……
包括他的……心意?
“小公主,该启程了。”鱼丽适时冒出,打断一场含混不明的对话。
夏暄作恭敬状,送晴容上车后,坐到车后末端。
一行人翻山越岭,在鱼丽指挥下,重回昨儿溪边歇马处,接回余家叔侄和崔简兮。
晴容总算见到他们所提的“孩子”。
时年九岁上下,身子骨瘦弱,五官清秀,但眉锋天生漫溢硬朗之气。
他由崔简兮牵着,惊觉林子里多了一辆大马车,瞬即露怯。
余晞临一瘸一拐走在后头,见状加快脚步,朝他伸手右手,薄唇扬笑:“来,随哥哥同去。”
孩子紧握他的手,立马勇气倍增,由崔简兮引领,向晴容行礼,又不住窥望她颈侧的小雪团。
晴容催促他们在仆役回来前尽快上车,转目见太子犹在吩咐冒充马车夫的随行护卫,低声讲述回城后部署,她大致听闻,计划把孩子养在城北某院落,等其适应京城生活后,再送入东府。
而余晞临皱眉倾听,满脸不乐意,又似无能为力。
余叔吧唧吧唧啃完一颗糖,陡然挽帘探头,冲太子叫嚷:“小暄暄啊!怎么还不走呢?
“……!”
小暄暄?玉树临风的太子殿下,居然有如此活泼的昵称?
在场所有人登时呆住,均想装作没听见,可眼角眉梢藏不了笑意。
“噗。”
晴容没忍住,率先发笑。
夏暄俊颜漫过尴尬,幽幽横睨她:“不许笑。”
“是,请恕小九失仪。”
晴容以丝帕轻捂笑唇,眼眸宛如新月,最终因憋笑而浑身细颤。
夏暄星目凛然,信步走向她身畔,搀她登上马凳之际,突然用力一带。
晴容猝不及防,立足不稳,半边身子撞向他结实胸膛。
小山雀死死抓住她领口,“啾啾”而鸣。
“说了不许笑,”夏暄反手扣住她的纤腕,“否则,别怪本宫不客气……”
随即笑眯眯俯首贴向她耳边,既带威胁,又含宠溺,一字一顿地补充。
“小、晴、容。”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殿下几时客气过?
太子:没把你亲哭,就够客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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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只怪阳光恰到好处勾勒太子眉宇的弧度, 且林风清新宜人, 令他的气息自带淡淡清芬……种种美好, 让晴容滋生一种荒唐且甜蜜的错觉——他再坏,也是对的。
哪怕当众调戏她。
短暂失神过后, 她惊觉右手还被他握牢,羞愤抽回,料想流露任何愠怒或怨嗔,皆不自觉带点撒娇,索性恭敬应声,咬唇低头钻入车内,理裙而坐。
端回一国公主应有的仪表姿态。
夏暄笑意凝固,一时间竟无从辨别她是否真生气。
小舅舅余目成认出他、兴奋唤他“小暄暄”时, 崔简兮、甘棠等人忍无可忍的窃笑,并没让他不适;相反,他沉浸在久别仍受小舅舅信赖的喜悦中, 感动又欣慰。
即便适才引来晴容发笑, 他尴尬之余, 亦因能博她一乐而欢喜。
之所以故意逗弄, 无非想借机当面亲昵唤她一声“小晴容”。
觉察她并无预想中“娇羞答答”或“甜美滋滋”,他的心瞬即下沉,憋屈且自责——好像……太鲁莽了?
“殿下?”崔简兮见太子立在车外, 温声而唤。
夏暄迟疑半晌,矮身而入,撩袍坐到最边上, 见余目成冲他眨眼嬉笑,他回以微笑:“这两日登山,小舅舅玩得可开心?”
“开心!最好天天出来转悠!没有妙妙,日子特别无聊!”
“往后得空,我尽量多陪你们走走,但……小舅舅,请记住昨天答应过的,外人前绝对不可提及咱们的事,要不然……没下次!”
余目似懂非懂,瘪嘴嘟囔:“我没干坏事,我不会干坏事的!”
夏暄眼眶微湿,压低嗓门安抚:“余家数代精忠卫国,尽是忠肝义胆的好人,我知道,但天下人并不晓得,只能暂且委屈你们。”
余晞临眼皮微抬,快速扫向他,又缓缓垂下。
···
“车夫”驱车沿蜿蜒山道返回河溪,路途崎岖,难免颠簸摇晃。
小山雀瑟瑟躲藏于晴容耳朵下方,宛如一件饰物,惹来那孩子的好奇端量。
晴容笑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孩子眼眸转向崔简兮,小声道,“我叫风临。”
“名字是好名字,只是这名儿……挂在嘴边太正了些,不如叫你‘小风铃’吧!”晴容了然一笑,“余公子以为如何?”
她唯恐“风临”二字容易让人辨别他是余家“临”字辈,遂温和提此建议。
余晞临幽然睨向她,这才注意她肩上鸟儿,眸底闪过一丝惊奇:“九公主昨日……似乎未带这鸟?”
晴容只觉他的关注点严重偏离,又不好不答:“这小家伙饱受惊吓,昨夜躲进庵里,被我哄了一阵,故而对我十分依恋……”
“哦……”余晞临若有所思。
孩子壮着胆子,摸出两枚桑葚:“姐姐,我有小果子可喂它。”
“谢谢你。”
晴容原本不愿在车中喂鸟,免得它吃饱便弄脏衣裳,却不忍令孩子失望,当下取来软巾,托起小山雀,细语劝勉,由他投喂。
小山雀只吃半颗,随即蹦回晴容肩上,黏腻蹭她,还哼起宛转调子。
晴容对上余叔和孩子钦羡的目光,讪讪以指腹轻揉小鸟脑门,心却无奈苦笑:定是昨晚看自己太入神,还满怀骄傲自恋,导致它产生过度迷恋。
良久,余晞临突然从渺茫思绪中抽离:“那就叫‘小风铃’。”
“……?”
余人面面相觑:反应慢成这样?
···
与行馆其他仆役汇合后,车轮装载满厢沉默,一路赶赴山下。
因门窗紧闭,布帘与竹帘将众人遮挡得严严实实,车内气氛闷燥到极致,使男男女女于晃动间昏昏欲睡。
晴容正仰头靠在车身小歇,一不留神,睁眼时却险些被晃来晃去的金丝白玉耳环砸一脸……
——她睡了?而后因瞌睡的小山雀离太子最近,引发她灵魂再度转移?殿下啊!您可真是个折磨人的祸害!
晴容·山雀决定借此良机,扭转鸟儿对自身的疯狂黏缠,于是慢吞吞从肩膀滑下,窜至夏暄手背。
夏暄正垂首沉思,被鸟儿突如其来的示好吓了一大跳,意欲逗弄一番,不料“它”随便转了转,已溜达至崔简兮的膝盖上。
小风铃惊喜交集,战战兢兢取来桑葚,试着诱哄。
晴容自然乐意领情,欢快地蹦上他掌心,挨挨蹭蹭,甚是亲热。
然而正当她打算跑去余叔处玩耍,前方喧闹声起,引路的鱼丽忽而发话:“慢——”
夏暄等人皆没法吭声,唯有各自从帘幕缝隙中悄悄往外窥望。
“请问是否为九公主的车驾?”一女子大声询问。
晴容心下一跳突:听这声音耳熟……竟像……夏皙的某位侍婢?
只听得鱼丽下马,讷讷问候:“小的见过嘉月公主,见过驸马。”
此言一出,余晞临眸光顿时冷冽三分。
“妹子出门游玩,也不喊上我!”夏皙笑嘻嘻行近,“……妹子?人呢?”
鱼丽硬着头皮答:“我家公主大概睡着了。”
听夏皙话音就在窗外,车上余人瞪视闭目深睡的晴容,无不傻眼。
崔简兮下意识捂住孩子的嘴,而余晞临惟恐叔父乱嚷嚷,急忙摁牢。
难以想象,倘若夏皙随手掀开任意一道帘子,目睹内里齐刷刷坐着一堆亲人,将会有何反应。
夏暄没敢吱声,拽了拽晴容的衣袖,偏生她毫无知觉。
电光石火间,小山雀忽而展翅飞扑而上,往晴容如雪玉堆砌的素手猛地一啄。
夏暄心疼之极,嫌恶地驱赶这小家伙,继而拉起晴容的手,边揉摁边吹两下,抬眸却恰恰撞入她惺忪带羞的水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