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仁者爱万物,而智者备祸于未形,仁智兼备,方可为国。小九斗胆,恳请陛下将狩猎之道回归野练、强健体魄、调节动物种群分布等本质,切勿一味多求稀,更勿以滥杀多戮为胜。”
她言辞恳切,容貌清丽,体态娴雅,端的是一国公主的湛湛风华。
此言得到魏王、嘉月公主和驸马的附和。
惠帝转头目视夏暄:“太子意下如何?”
“回陛下,臣认为,九公主言之有理。”
夏暄唇角微勾。
他原本没打算大张旗鼓,偏生负责春蒐事宜的官员有意讨好,层层命令下达,不光将山野走兽数尽圈来,还令百姓提前猎取,放生至场内,导致狩猎规模扩大了两倍不止。
正愁如何缓和平息事件,九公主同样注意到了不妥,且勇于提出质疑,令他倍感惊讶欢喜。
这点,于她的处境而言,实属可贵。
此前,夏暄一度误会,她为花豹疗伤是为讨他欢心;此番听她仗义执言,再对应她曾有过收养雪豹、放归山林等举措,方知她真心爱惜野生禽类与兽类。
恍惚间,自幼不被理解的孤寂寻获了寄托,如有魂灵互通交叠之感。
他索性顺水推舟,让小姑娘展现干练果敢的一面。
“殿下,难得盛会,何不尽兴?”正值壮年、五大三粗的四皇叔仍不甘心。
夏暄笑道:“若随处可见珍禽异兽,如何凸显四叔的神妙骑术、精准箭法?”
四皇叔一愣:“殿下英明。”
当下,夏暄传令,“网开一面”,以利繁殖。
晴容浅笑谢恩,眉眼难掩真心实意的感激。
···
午时,狩猎开始。
因惠帝旧病未愈,由太子跨马上阵,追逐野兽,而扈从的王公大臣和兵营将士则紧紧尾随。
第一轮唯太子一人射猎。
夏暄向来对动物心存怜惜,外加许久未习骑射,策马奔出数里,并未刻意追逐狮虎,只射下一头野狼,便火速返回。
他登城观围,视察武将们骑射的娴熟程度,趁机考核官吏,检阅军容。
一声令下,围猎视猎场为战场,无不奋勇争先,以展雄姿。
待众人策马远离观围台,惠帝困乏,领贤妃、小七入阁歇息;夏皙领九公主、陆千金等女眷则回营帐更衣歇息。
夏暄得以放松,未料刚除下沉重凤翅盔,还没来得及拭去额角汗滴,便对上了齐子翱的微妙眼神。
对哦……差点把书阁角落那桩事给忘了。
妹夫前日“撞破”他与女子私会,必定幻想了某些场景——与他拾获的避火图相类。
正逢宫人端来温酒,齐子翱取了,双手呈给夏暄:“殿下文武兼备,子翱好生惭愧。”
“驸马见笑,本宫那点微末技艺,岂能担得起‘兼备’二字?”夏暄一饮而尽,摆手命仆侍退下。
郎舅二人四目相对,各自脸颊烫灼。
齐子翱为靡丽不堪的想象,以及难以启齿的窘迫;夏暄自知与九公主并无苟且之行,但先一夜阅览那堆纠缠姿态,梦里模糊影像莫名有了参照。
天知道今日的他有多努力保持端肃,才不至于羞死在那少女面前!
这一刻面对妹夫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深知隐瞒无用,干脆主动交待:“那日之事……驸马且当没发生过,本宫巧遇一宫女,唔……没别的,只是多聊几句。”
他快编不下去了。
齐子翱将信将疑:聊几句,非要躲起来聊?聊什么能聊到气喘吁吁?殿下欺负我至今没真正当上驸马,糊弄我?
“臣仿佛曾闻玉珠子轻敲之音,且为软玉声,乃至上号的和田白玉才有此音。”
“……”
夏暄心下暗忖:这家伙博学,可不好蒙混。
他灵机一动:“本宫赏的玉簪,你别管了!”
“臣绝非有意僭越,”齐子翱深深一揖,“只是……惶恐,还望殿下切莫重蹈二郎覆辙。”
夏暄一怔,眉宇间闪过复杂难言的忧与悸。
“二郎”,是齐继后之子,永平郡王夏昂,既是夏暄同父异母的二哥,也是齐子翱的表弟。
有关二皇子从储君人选沦落至郡王的因由,圣旨上只有寥寥四字——行至不端。
知情者大多含糊其辞,无非怕污损了天子颜面。
夏暄想起二哥所为,惴惴之情流转于心,抬手拍了拍齐子翱的肩。
“未至于此,不必……多虑。”
···
黄昏,猎场上动物哀鸣声犹未绝耳。
晴容独自闲坐湖边的老柳树上,用捡起小圆石逐一向水面掷出。
石子一跳,两跳,三跳……敲碎一湖绿影,激起圈圈细碎涟漪,恰如她不安的心。
她公然谏言,想必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能不露面,尽量不惹人嫌。
缄默之际,忽闻背后悠悠脚步声,她只道是鱼丽,随口问道:“都收拾好了?”
“嗯,你呢?”
应声的是太子!吓得她差点从树上摔下。
蓦然回首,只见夏暄独自一人,披着斜阳暖光,信步而近。
他已卸下鱼鳞叶明银甲戎装,改穿素雅道袍,手上提着铜鸟架,架上竟是……她昨晚魂灵入侵的小鹦鹉!
她心跳抽离:糟了!被发觉了?要对质?
夏暄见她呆坐于树干,震悚地瞪视他和他的鸟,一时间惶然:“九公主怕鸟?”
“不,不是……”晴容惊色稍敛,下地行礼,“殿下这……?”
夏暄耳面俱热,竭力维持从容淡定:“昨儿无意中获得一只鹦鹉,甚是喜爱,奈何无暇照顾,想托九公主照看几日。”
“能为殿下效劳,小九定当尽力。”晴容暗暗松气,又觉哪里不对。
“呃……这小家伙挺聪明的,会说话、作画、哼小曲儿,九公主闲时大可解解闷。”
他得此鹦鹉,欣喜之极,一心赠予她,趁大伙儿忙着整顿行囊、安置物件,悄悄来寻。
但平白无故送她鸟,于情于理皆不合,唯有拐弯抹角,谎称“无暇照顾”。
此外,还有无法启齿的原因,无论如何,不能被她知晓。
晴容确认他未觉察端倪,恭敬接转架子,装作不经意一问:“敢问殿下,鹦鹉可曾获赐名?”
“嘤……”夏暄话刚出口,立即发觉不对劲,连忙改口,“九公主定便是。”
晴容忍俊不禁,伸手摸向小嘤嘤浅黄色的冠羽。
未料,鹦鹉勃然大怒,猛地张嘴,狠狠咬住她的食指!
“啊——”
晴容毫无防备,尖声而呼,慌忙撒手。
架子因她松手而落,小嘤嘤则扑至夏暄肩头,瑟瑟发抖,呜呜哼哼。
晴容还没来得及为惊扰太子的宠物而致歉,却见夏暄大惊失色,急急抢过她的手……毫不犹豫挪至嘴边,以舌尖轻舐她指腹溢出的鲜血。
指上阵阵疼痛,瞬间被他唇与舌的温热濡湿替换成酸麻。
她,彻底傻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把昨晚的我送给我,是什么操作?要我自己照顾自己?
太子: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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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容话里的一些引用,根据晋江规定,需要标注,大家不用管( ̄▽ ̄)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北山》
蒐,择也。禽兽怀妊未著,蒐而取之也。——韦昭《国语注》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
仁者爱万物,而智者备祸于未形。——《史记·赵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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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风定, 人静, 天地山川顷刻静谧, 湖面粼粼波光也似停止了闪烁。
晴容茫然瞪视太子,仿佛他薄唇所含的纤细手指, 与她无半点干系。
甚至,完全忘了将手收回。
夕阳逆着光,为一男一女挺立的身影勾勒金边暖芒,相距尺许,指唇相连,如被施了定身术。
缄默良晌,夏暄方从唇齿间的腥甜中回神。
……完、完了!
上次为书阁角落的亲密拼尽全力找借口,已然词穷, 这回他该如何解释?
——总不能坦白,昨夜梦里对九公主这样那样的,一时情急导致分不清梦境或现实?
太子颜面要往哪儿搁?日后在她跟前, 将如何自处?
偏生她指尖柔软细腻, 附在他上下牙齿之间, 引诱他滋生啃噬之念。
二人立于薄暮缭绕的湖畔, 动的不知是风,是柳,是心。
夏暄绯颜如烧, 小心翼翼吮去柔指血迹,片晌后假装若无其事放开,还不忘翻出丝帕, 为她拭净、包扎。
鹦鹉嘤嘤自始至终皆怂成球,以嘴巴叼住他的领口,不肯离开他。
他吞咽唾沫,正色道:“没、没事了,回去后最好再上点药。”
晴容杏眸圆睁,素手悬于半空无处安放,心绪如风絮翻飞,有惊,有怒,有羞,还隐约掺了极渺茫的蜜味。
他……怎能表现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而她,究竟该摁下羞恼,感激储君纡尊降贵“吸血疗伤”?或该出言呵斥,以免类似窘事再度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