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大柱惊呆了,他和老婆对视了一眼,战战兢兢地打着火把举着刀靠了过去,看见一个脸色惨白的女子靠在自家猪圈的墙上,两条小腿赤裸着露在外面,脚边上还有一个血糊糊的婴儿,连脐带和胎盘都血肉模糊的在身上。
汤大柱的婆娘黄柳叶是个泼辣人,她蹲下来仔细一看,发现地上这女子梳着双环髻,明显是未嫁的姑娘家,她咂咂嘴:“呦,大姑娘野地里生孩子啊,真稀罕。”
汤大柱把火把拿近了一些,火光照亮了展颜的脸,他看清楚之后大惊:“呀!这不是巫阴县的展家大小姐么!”
汤大柱认识展颜,他有个堂弟在展家做长工,去年这堂弟的娘去世的时候,他曾去巫阴县报丧,见了这位展小姐之后惊为天人,他一直觉得只有天上的仙女才能长成这副模样,回来告诉老婆黄柳叶之后,还被老婆狠狠捶了一顿。
见了展颜这幅模样,汤大柱慌忙把手里的火把塞给老婆:“婆娘你去烧些热水,我来把她抱回屋里去,这天寒地冻的在外面,明儿早上一大一小肯定都没命了。”
黄柳叶呸了一声,粗暴把火把塞给自家男人,拍拍胸脯道:“老娘来抱她,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想的什么龌蹉事!你滚屋里烧开水去!”
黄柳叶虽然名叫柳叶,身材可一点都不柳叶,性子更是不柳叶。
她把手中柴刀在火把上烧烫了,蹲下来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斩断了脐带,然后脱下身上的棉袄把那团哭泣的婴儿包裹起来,递给了汤大柱之后,她结结实实地把展颜抱进屋放在了炕上。
汤大柱是个屠户,他平素里收猪杀猪,因为家里猪太多,村里人都嫌臭,所以住在村子外围,黄柳叶则在城关镇上卖些肉,日子算得上小康。
这家两口子虽然都是粗鲁的干活人,却十分善良。
展颜在汤屠户家昏睡了三天才醒过来,听汤大柱说过几日便要将她回去,展颜哭着从床上爬下,跪着祈求千万不要将她送回家去,说若是回去了,家中父母便要将这个女娃娃抛进滚水里溺死了。
黄柳叶今年春天刚生了个女儿,取名桃花,还不足周岁仍在吃奶,因为展颜一直晕乎乎不醒,她自己奶水又旺,索性把展颜生的小女娃也一起奶了。
她听说展家老爷和夫人竟然是做这种打算的,忍不住低头看了看正在自己怀里吃奶的小人儿。
几天过去了,小家伙从最初的红彤彤皱巴巴一团肉,变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吃饱了睡着的时候,还会偷笑,看一眼心都软了。
虽然大姑娘家家的偷了人是不要脸,可这小娃娃也是一条性命啊。
黄柳叶摇了摇头:“真是造孽啊。”
同情归同情,话还是得说开的,黄柳叶大喇垃道:“展小姐,我们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只有救急哪有救穷的,你这不回去不成啊,若是不想回娘家,送你去找这孩子的爹也成。”
她看了看展颜那张漂亮的脸蛋,又瞅了一眼自己男人,嘟囔道:“总不能长久住在我家里,别的不说,不方便呀。”
展颜何尝不知,她绝望道:“这孩子的爹有些不便,他日后一定会回来找我们娘俩的。多谢大哥大嫂搭救,我现在就带着孩子走。”
汤大柱挠挠头,这天寒地冻的,若是将这母女二人赶出去,岂不是逼人家上死路,他虽然长得满身横肉一脸凶相,干的也是杀猪的残忍营生,其实却最是心软。
他拍了板:“你不要走了,就留在我家里干点零活,帮忙带带孩子喂喂猪做做饭吧。等过段时间天暖和了,你有落脚处了,再走不迟。”
黄柳叶狠狠瞪了相公一眼,转念一想男人平日里收猪杀猪,还要兑肉给别人。自己带着两个孩子,也要去镇上摆摊卖肉,确实顾上不家里的事情,雇个长工又不值当,留下她帮帮忙也行。
黄柳叶忙不迭道:“那可先说好,就只能给你地方住,管饭,工钱是没有的。”
要是不花钱的话,权当积德行善了。
展颜哭着磕头,感激道:“大哥大嫂,只要给我们娘俩一个落脚地方,我干什么都行,哪敢要什么工钱。”
展颜给女儿起名叫展瑜,因为夏元庆临走的时候留给她一块玉佩。
瑜是美玉是意思,小瑜儿是他留给她最美好的念想。
从此展颜就在汤屠户家里干点零活,她缝了个布兜子,把女儿背在身上,做饭喂猪打扫猪圈,样样都做得周到齐全。
汤屠户有时一晚上要杀十几头猪,场院里全是血,她还要从井里担水,一点点打扫干净。
自小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哪干过这些,但是她一声不吭全扛下来了,再苦再难都不怕,她一心想把女儿养大成人,她坚信那个人一定会回来接她们娘俩的。
不是一家人住在一起总归不方便,到了第二年春夏之交,展颜将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首饰当了些钱,汤屠户便在自己家猪圈旁边腾出一片地方,又找人给她盖了间土坯房,母女俩便住在里面相依为命。
黄柳叶对汤大柱照应展颜的事情很不满,她担心自己男人是起了不该起的心思,于是嘴里总忍不住说两句不好听的,但是她是个嘴硬心软的女人,打心眼里可怜展颜母女没处可去,也没当真赶过她。
后来发现男人一直跟自己过得热热乎乎,那展颜虽然长得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却一直谨守本分,从来没有狐媚过,说句难听的,黄柳叶觉得就连村东头那个麻脸的寡妇都比她还会发骚,慢慢地也就接纳了。
汤屠户家有一儿一女,男孩叫铁牛,女孩叫桃花,都是憨厚孩子,小瑜儿从小跟他们玩在一处。
后来孩子们长大了一些,不用总是带着了,展颜会做一手好绣活,就刺绣些帕子巾子,枕头皮子之类的去卖,终于不靠接济也能勉强度日了。
展颜是识字的,她抽空教这三个孩子认字算账,附近的农户知道了,便把孩子也送来托她教教,识字无所谓,主要是能算个账就好,也有时候求她帮忙写家信写对联之类的,她从来都是和善地应下。
山脚下的县城,乡民们靠山吃山,大多淳朴,见展颜如此温柔可亲,再也不嘲笑她是大姑娘生孩子了,还常常送些吃食和不要的旧衣裳给她,母女俩日子过得虽然苦些,但是安稳。
小瑜八成是因为吃黄柳叶的奶水长大,她的性子一点不像展颜,倒像黄柳叶。
她从小就不喜欢跟亲娘学写字和刺绣,喜欢跟在她黄大娘屁股后面,整日帮她在肉案卖肉。
有卖鱼的逗她:“小鱼小鱼,你就是我这盆里卖的小鱼么。”
小瑜摇摇头上的两根小辫儿,稚声稚气道:“我才不是鱼呢,我娘说了,我是瑜,我是漂亮的玉石。瑜就是美玉。”
街上的小贩子们就笑起来:“小黄毛丫头片子,你懂什么叫美玉,你呀就是一条小猫鱼。”
小瑜一天天长大了,长到十岁的时候,已经是远近出名的小美人坯子,再也没有人说她是小猫鱼了,她确实是一块美玉。
黄柳叶生了一儿一女,儿子铁牛比小瑜儿大三岁,她当初照应着展颜母女,一来是因为她心善,二来也怀着一份儿念想,说不定小瑜长大了可以给铁牛当个媳妇。
她悄悄跟自己男人说过这件事,这年头娶亲多贵啊,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那时候孩子还小,汤屠户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结果小瑜越长越娇俏,水灵灵的一个小丫头,汤屠户便跟自己老婆说,叫她不要再有这个念想了,不合适。
黄柳叶自己也觉得她家铁牛招架不住这么好看的丫头,便再也不提这件事,索性就拿小瑜当半个女儿待了。
展颜本来体弱,生孩子的时候受了寒,一到冬天就犯咳病,小瑜十四岁的那年冬天,她终于没熬过去,咳血咳死了。
临死之前,展颜紧紧攥着小瑜儿的手:“你跟娘发誓,你不许做妾,不许以色侍人,干再苦再累的活都可以,切记一定要自己养活自己,不能让自己身上有污名。”
小瑜不懂为什么,但她还是哭着发了毒誓:“娘,你快点好起来。以后我一定听话,我跟你好好学绣花写字,娘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展颜艰难地拿出夏元庆当初留下的玉佩,挂在了小瑜的脖子上,撑着最后一口气道:“记住,再穷不许当掉娘留给你的玉佩,没了这块玉佩,将来你爹就找不到你了。”
小瑜低头看着手里的玉佩,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上面:“娘,我们当了这块玉佩,我们就有钱请郎中了。我去当了它好不好,我们可以活当的,将来我拼命挣钱,我一定给它再赎回来。娘,我求你了,好不好。”
“不许去!”
展颜看着女儿的脸,她的模样像极了那个人,眉眼大气漂亮,热泪滚滚落下:“小瑜啊,娘没用,只能护你到这里了,往后的日子,你得靠自己了。”
展颜带着对女儿的万分不舍咽了气。
她始终坚信那个男人会回来找她,等他见到女儿,会知道自己从来不曾怨过他,她一生艰难,却为了所爱之人拼尽了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