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编辑都知道怎么运作方凛的书是最好的，但是也知道若是考虑方凛的尊严，就绝对不能走那条路。
叶青青有些尴尬：“这个我当初根本没考虑到。”她确实没想过方凛一点名气也没有怎么推他的书，但想到魏简或者吴总他们也没提过这个，那估计他们社谁也没考虑这茬——实在是业余得有些可怕了。
朱俊点了下头，钢笔点着笔记本上下一条：“接下来，就是书，其实我知道这些和作者谈是最好的，不过方凛的书在你们这边过过一道，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顺便你可以估摸一下老人家听了会什么反应，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合适，你说，我可以改。”
妈耶，这个朱编辑简直小棉袄，怎么可以这么细心！
叶青青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您说！”
“书这块，说实话，排除作者本身因素，从整体质量上来说，属于可出可不出，出了大概率亏的类型。”
“诶？”
第八十三章 薄暮的缺点
什么呀！刚还说这书确实不错，转头又说出了会亏，那能叫不错吗？！大骗子！
叶青青有点忿忿儿的，没吱声儿，就听着。
朱俊也不客气，继续道：“假设唐冶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他拿出他之前那本《艳骨》，和方凛这本《薄暮》同时投入市场，谁的赢面大？”
那还用说吗！唐冶这种血花四溅的悬疑，太符合当下社会猎奇的重口味了，方凛的中老年笔调根本没有竞争力好吗！
叶青青只能承认：“那肯定唐冶。”
“我知道你肯定在想两种书不一个类别，面向的受众群也不一样，但是光从市场角度想，同样是新人，我们要一本《薄暮》是不是还不如要一本悬疑探案？”
“……对。”叶青青几乎绝望了，感觉自己就是来被拒绝的。
“不过……”朱俊又拉长了声音，继续看着笔记本的下一条，朝她笑了笑道，“我们讨论了一下，如果市面上什么火大家抢着出什么，其实对出版社的发展并不好。再加上上头一直宣传百花齐放，如果有可能，我们就要尽量出这本书，这本书之前反映知青生活，中间有一部分狱中生活，后面是中年人在新时代的摸索……其实很有意思，涉及面很广，就像是作者亲历的一样。”
“什么？！”叶青青猛然抬头，“亲历？”
“对啊，”朱俊有些莫名，他看了看稿子，忽然笑起来，“你难道一直没觉得这书好就好在真实和代入感吗？没点经历光有文笔是写不出这个感觉的。”
“难道作者，咳，方凛还坐过牢？”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有可能是多方查访的结果吧，”朱俊道，“如果有也没什么奇怪，人家在外面活奔乱跳的，还敢来出书，总不会是逃犯。”
叶青青心里忐忑，忽然想到：“那这书里说这个主角于潜没有杀人，在狱中和出狱后他都在伸冤，岂不是作者自己在伸冤？”
“你怎么越想越远了，”朱俊哭笑不得，“书归书，人对人，把两者混在一起，会越发看不清的。”
“哦，好，好吧。”叶青青虚心受教，“您继续，您继续。”
朱俊又低头看笔记本，琢磨了一下，慢慢开口道：“还有就是一些文风上的问题，我们看书是工作，可能只要通顺好读，就不会觉得有问题。但是现在很多人都是翻开看一眼，第一页甚至第一段，吸引到了就算成功，不成那就彻底弃了。你看方凛第一页，水乡，知青，少男少女……我要是个年轻读者，对那个年代感兴趣还好，不感兴趣直接就放下了。”
叶青青终于忍不住开始写起笔记，她一边写一边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修一下开头？”
“可能需要一个更吸引人的开场，我觉得后面那段倒夜香就可以提上来，比如在城里长大的于潜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抱着装满了屎尿的痰盂，排队等着倒夜香……”
“哈哈哈对的对的，这个好！我可以跟作者说说。”
“还有一些字里行间的语气，虽然是作者的习惯，但是在太古老的，我希望作者愿意换掉，比如有些地方男主女主叫什么‘呜呼哀哉’，或者‘甚好’之类的。女主并非那么有文化，终究是个小镇姑娘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大家闺秀的言行呢？”
“所以是要改现代点？”叶青青有些不确定，“这可能得和作者好好说说，他不一定愿意。”
“我懂，劳烦传达一下，还有，就是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朱俊突然严肃起来，他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叶编辑，你看这书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少了什么？”
第八十四章 少了什么
“有。”叶青青果断道，“但我想不出缺了什么，大概是男主的心里描写太单薄了？”
“对！”朱俊用力的点了点稿子，“我这两天看了好两遍，总觉得缺了什么，现在我明白了，缺了男主的精神支柱！”
“咦？”这好像比叶青青想的又多了点，她只能虚心听。
“于潜并不是非常坚强的人，他被女主喜欢就是他的温柔和贴心。但后面遭遇那么多事后，他心态上却并没有强硬多少，甚至经常处于迷茫无助甚至濒临崩溃的状态。可他却总是不崩溃，最后关头控制住情绪这个过程，他转得太生硬了，总让我觉得少了一段别人开解他的过程。而事实上女主也并不是男主真正的灵魂伴侣，他有愧疚和责任感，觉得女主父亲的死有自己的关系，所以出来后继续照顾女主，然而在一些字里行间，我觉得他在怀念别的人。”
朱俊一口气说完，像是在推理一样听激动的样子，又道：“他在怀念谁，会不会就是这个精神支柱，是什么原因他不写出来？”
“……也有可能。”叶青青感觉朱俊说得太戳自己了，好像句句都在心坎上，可她想到方凛老爷子光风霁月的样子，还是忍不住道，“也有可能我们脑补太多，其实根本没这个精神支柱？”
朱俊闻言，往椅背一靠，思索了一下，道：“如果真是情感转换生硬这个问题，那就需要大改了，否则这书要到了认真看的人手上，男主是经不起推敲的。”
“……”叶青青不作声。
“叶编辑，你觉得我的意见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叶青青摇摇头，她忽然有些感慨，“我真是长见识了。”
“什么？”朱俊也开始收拾笔记。
“我干编辑快三年，出书也有好几本，就没一本能像你这样，正经看一个人的书，然后从文风、内容甚至逻辑的角度去分析的。感觉自己白干那么多年编辑，一点敏锐度和洞察力都没有，甚至看了那么多遍，光知道这书OK，脑子里一个意见都没有。”
朱俊笑起来：“我知道你们出版社都出什么，有时候我们还羡慕你们呢。”
“啊？我们有什么好羡慕的。”
“都是教材，不用考虑市场和应收，只要审稿就行，反正有国家包销。”他起身，叹气，“哪像我们，拿到一本书，即使不是自己好的那口，甚至觉得很难看，也要咬牙撑住，看完后还要跟作者不停扯皮，一直扯到出版……作者是轻松了，我们却还要找各种机会宣传宣传宣传，唯恐回不了本。这年头一本书首印能卖完已经谢天谢地了。”
首印卖不完等于回不了本，叶青青也叹气：“哎，工作就是个围城啊，看别人都是好的。”
第八十五章 难搞的唐老爷
跟朱编辑聊天，叶青青简直大开眼界。回社后放眼四望，从专业角度看有谁能和朱俊匹敌的，除了老一辈快退休那些还没见识过，其他的简直一个都不行。
叶青青非常沮丧，终于意识到学霸和学渣的鸿沟有多大。
她和朱俊最后达成的意见是，一起找方凛聊聊。
两个编辑都觉得他书里缺点“精神”，那肯定是有点问题的了，虽然现在这个社会绝大多数读者都不会比编辑看书还认真，可能看过就看过了，但工匠精神还是得到位，能完美就完美。
她转头就联系了唐冶。
其实唐冶刚接电话那一刻她觉得挺烦的，干嘛呢和过审一样，直接给方凛电话不就得了，她又不会骚扰他爸。
可听到唐冶低沉的“喂”一声，她也习惯性的没脾气了，只是平常道：“你爸这两天有空吗？”
“干嘛？”
“哦，我把你爸的书交给文艺社的看了不是，他们编辑特别认真，提了很多意见，其中有一个问题比较大，想问问你爸的想法。”
“什么问题？”
“你又没看你爸的书，我怎么跟你说？”
“你侧面讲不行？”
“不行，讲了也没用啊，你又没看过你爸的书。”
“啧！”他又发出不耐烦的声音，“死心眼儿。”
“你就说行不行吧啊，对面编辑超专业，聊过后你爸的书绝对进步一大截儿！”
“你意思我爸的书原本不行？”
“哎你讨不讨厌啊！”叶青青狂怒了，“不抬杠会死吗？！”
“哈哈哈！”他居然开心的笑了，“好，那你说，怎么约我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