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贯性子沉静,不要说京中这些贵女们,就是她身边贴身服侍多年的绀香、子春,也没有听过她这样凌厉而不留情面的言辞。
子春额上汗都下来了。
闻人泠被她说得懵住了。
江楚烟下颌微扬,冷淡地睨了她一眼,一边的程袅已经笑出了声,挽住了江楚烟的手臂,道:“殿下看上去脸色确实不大好呢,不如这就遣人回京去请个太医来吧。”
闻人泠跳脚道:“你敢骂我!”
她两条柳眉高高竖了起来,掩在袖底的手都在微微地颤抖,道:“谁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妖魔鬼怪,魅惑了谢少主不说,还妄图混淆皇室血脉,果然是胆大包天……”
江楚烟原本只是觉得她态度怪异,这句话却忽然触动了她。
这个闻人泠,之前分明还是好好的,虽然一样的不喜欢她,口中却从来没有提过谢石一个字。
为什么会忽然一口一个“谢少主”?
这个称呼,也不是京中这些贵族少女会熟悉的叫法。
她片刻沉默,落在其他人耳中,倒像是被闻人泠说伤了心。
众人都知道她是长公主大张旗鼓地请回来的女儿,谁都看得出来长公主对她的偏宠,昔日张扬无二的妙真郡主,这些时日竟是已经销声匿迹了。
闻人泠说她“妄图混淆皇室血脉”,打的不是此刻江楚烟的脸,而是庇护她的惠安长公主的脸,更是连天子的尊严都伤了。
如此一比,孰轻孰重却就不消加以衡量了,众人静了一瞬,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笑吟吟地打起了圆场,有人拥簇到江楚烟的身边,含/着笑说起别的闲话来了。
闻人泠胸脯起伏,显然一口气怎么也没能咽下去。
江楚烟想着心事,目光在她面上轻轻一扫,眉梢微蹙,就重新扭过头去。
有消息灵通的少女低低地笑着,放轻了声音道:“江妹妹也别同殿下置气。令兄的盛名从前在京里不显,如今知道的人多了,听说殿下就深为令兄气度所折,正求着陛下赐婚呢。”
她一片好意,反过来劝江楚烟道:“我近日也听过谢公子的高义,说不定往后江妹妹和公主真成了一家人,就比如今更亲了一层……”
江楚烟慢了半刻,才意识到少女口中的“令兄”,说的该是谢石。
闻人泠看中了谢石,想要皇帝为她赐婚?
她这样听着,只觉得整桩事有股说不出的荒谬,要极力地压抑着,才没有在声音中显出异样来:“多谢姐姐,我竟不知道这件事。”
那女孩儿笑了笑,柔声道:“江妹妹这些时候不常出来走动,不知道这些也是有的。”
众人说着闲话,程袅就来挽了江楚烟的手,道:“那边在说跳舞的事呢,我上个月新学了一支胡旋,你要不要来看看?”
听她的意思仿佛女孩儿们要亲自下场,一圈的人都生起兴致来,三三两两地往那边去了,江楚烟却看了程袅一眼,道:“我倒有些乏了。”
程袅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道:“下回邀你你还出来,我就替你打个掩护。”
她虽然总有些跳脱,但神色澄净,江楚烟实则并不厌烦她,索性点了点头。
程袅含笑对她眨了眨眼,道:“那可就说好了。”
果真放了她的手,转身就离开了。
江楚烟被绀香几个丫鬟拥簇着,看众人都围到花厅东面的花鼓擂台上去了,索性就沿着西侧的回廊出去。
永昭园山水错落,这条回廊两厢花木扶疏,走十几步,就有低柔水声潺/潺在耳,再走百余步,一侧豁然一亮,见一片青碧湖泊,廊下转出条岔道,通往湖边的水阁。
绀香笑道:“这楼里想必清净。”
见江楚烟立在原地神思脉脉,不由得轻声道:“小姐在想什么呢,可有什么不妥?”
江楚烟摇了摇头,绀香就扶着她上了楼。
木质地板发出轻柔的吱嘎声,这座水阁只有二层,但依地势上一方高地而建,真正走到二层敞厅里时,也同寻常三层楼高相差不大。
侍女们上了楼,就将三面的围栏都试了试承重,唯恐再出现那日闻人泠落水的意外,确认了处处都好,才安静地退到了一边。
江楚烟倚在栏杆边上望着湖面,心里怔怔地出神。
她从南地长大,在京城待了些时日,往常没有谢石的消息还好,如今知道谢石也在附近,临山眺水,都不免生出些莼鲈之思。
她道:“我略歇一歇,午膳后我们就早些离开。”
她说了话,片刻却总没有反应,她神思不属,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出了一回神,才忽而又问道:“哥哥那边有没有准确的消息,如今究竟是在哪里?”
“倘若离得不远,我们快马加鞭,总能略见一面。”
她说着话,忽然间心有所感,不期然转过身来。
玄色衣裳的年轻男子负着手,就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日光照过水阁的飞檐,他站在光和影的交界线上,让他半副身形镀着璀璨的光,一半却隐没在微暗的影子里。
江楚烟的眼睛看惯了水面上粼粼的银波,这时候有种乍然转暗的不适之感,要适应片刻,才能看清——
但黑衣的男子已经步履从容地靠近来。
不过片刻之间,她腰上忽然一紧,身形微微一轻,被人握着腰放在了身后的围栏上。
那双有力的手却并没有就这样放开她,而是松松地环在她的身后护住了。
他靠得太近,陈年霜雪和刀锋的味道就灌进江楚烟的鼻子里。
身后那双手臂又灼热而温暖,让她有种被日光照到的错觉。
细细算来他们分离的时间并不算太久,但江楚烟在这一刻却有种离别多年的错觉——他消瘦了很多,原本就冷峻的面庞益发如刀刻一般凌厉,身形也愈显出成年男子的悍然和凛冽。
她仰起头来,定定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喃喃地道:“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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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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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石低低地道:“长高了些。”
他声音低沉, 与耳畔也只有咫尺之遥,说话时吐息拂落在额发上,有种烫人的灼热。
江楚烟仰起头来看他, 他却像是有意捉弄她似的,微微侧过脸去, 亲昵地抵在了她的颊边。
高/挺的鼻梁贴在她耳廓上,男子侵略性的气息无孔不入地包围了她。
江楚烟腰/肢微微发软, 不由自主地向后仰身, 却被身后环过的手臂拦住了, 或许是怕她跌落下去,那手臂反而越收越紧,将她困锁在方寸之间,紧紧地贴在了男人的胸膛上。
江楚烟手足俱软,下意识地攀住了他的肩。
她听见谢石笑了一声,似有说不出的愉悦,叫了一声“阿楚”,低沉的嗓音落在她耳边:“哥哥想念阿楚, 日夜忧煎,不得不来。”
江楚烟微微一怔,混乱的脑中勉强分出一缕灵光,听懂他话中的意思。
——他一定也知道, 她在此时此地见到他,一定想劝他回南边去。
她眨了眨眼,鼻腔中蓦然生出酸意来, 挂在他肩后的手捏紧了,又执拗地转过头来看他。
谢石这一次没有躲,就静静地看着她,沉邃的眼眸里泛出一缕不容错识的温柔。
江楚烟喃喃地道:“我也想念哥哥。”
谢石听着她这样的坦率,嘴角不由得勾起来,笑意里却又有些无奈了。
放在心尖上的小姑娘,说着这样的话,无疑是在考验他的自制力——偏偏他无论在旁人的事上有多么铁石心肠,到了这个小姑娘的面前,都像是春冰见日似的,轻易就化得一毫不剩。
他视线太过灼热,让江楚烟心里生出慌乱来,好像被什么披了伪装的凶兽盯住了,稍有不慎就要付出她不曾得知的代价。
她却不舍得挣开这怀抱。
谢石听她胡乱扯了个话题,低声道:“我在京中,发现很多怪异的事……”
贴在他胸膛上的心跳却像只小鹿,慌乱地蹦来蹦去。
蹦得他原本还能控制住的情绪都绷紧了。
江楚烟被他视线所慑,口中还在说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看着男人嘴角忽而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蓦然靠近过来。
额上陡然间微微一热。
她怔了怔,才意识到那是什么,脸上蓦然间布满了红霞,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温柔的软热却没有如她所想的一般离去,而是沿着眉心、眼角,缓缓地游移而下,缀在她耳下。
她今日戴了一枚莲子米大的真珠耳钉,滚烫的吐息扑在耳根,与赤金珠托后的凉意划出鲜明的对比,让她情不自禁地颤抖。
女孩儿难耐地侧着头,白/皙精巧的耳廓和颌线都暴露在年轻男子的眼底。
她没有睁眼,也就看不到谢石深黯的眼眸,一改平日的静水流深、沉不见底,而掀起滔天的巨浪。
宛如关在柙中的猛兽一朝挣开囚笼,又像是沉寂多时的凶兽终于张开狰狞的齿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