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烟对她笑了笑,果然坐了下来。
楚雨就抿着唇站到了一边。
楚易看到这一幕,似乎也笑了笑,又道:“仆那日听见,冯成宝说,公主府上的,郡主,要找一个叫,楚烟的,姑娘,在、在荷叶镇上。”
楚烟心里随着楚易的话,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查她的人,是公主府的小郡主,妙真郡主,那个礼数寻常的邻居?
——为什么?
这个令她意外而震惊的消息,让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茫茫然寻找着身边最信任的人。
身边却先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拢住了她的肩,少年低下头来,沉沉的嗓音轻唤她的名字安抚着她:“阿楚。”
楚烟不解地皱着眉,仰头抵在了谢石的臂弯里。
谢石似乎全然没有受到影响似的,修长的手指点在她眉间,将那一点皱折轻柔地抚平了。
病榻上的楚易说多了话,剧烈地咳嗽起来,方才喝下去的药都陆陆续续地呛了出来,深色的药汁里隐隐有些暗红,楚雨扑上去替他抚着背,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楚易却微微摆了摆手,缓和的间隙里似乎笑了笑,道:“算啦。”
他还是转过头来,望着楚烟,道:“楚小姐,仆有个不情之请,仆愿意,写下投靠文书,把这两个丫头,送到、到您的身边。”
楚烟敏锐地感觉到在方才那阵咳嗽之后,他的声音听上去更空洞了,不祥的嘶声附着在音节之间。
楚雨哭着叫了声“阿耶”。
楚易抖着手摸了摸她的头,又摸了摸一直默默抱着他流泪的二女儿。
“不瞒,您说,仆只有这两个女儿。仆这一辈子,碌碌无为,一事无成……仆护不住这两个丫头了,将来、将来……”
“同样都是寄人篱下,何不、不燕附于鸾鸟之后,而非要留在、榆枋之下呢……”
第二十九章
-
谢石把“鸾鸟”两个字在舌底轻轻一垫, 目光就落在了楚易的脸上。
中年男子面如金纸,唇色绀紫,仰面躺在病榻上, 喘息急促而浮动,面庞已经隐隐笼上了乌青的死气。
他原本是世间最寻常不过的男人, 读书小有所成,虽然未能在官场上进益, 但作为州官的幕僚, 也比大多数平头百姓的生活轻松很多。
他打量着楚易, 心中思索着他从开场白到最后,那些意有所指的内容,究竟是他真灼的洞彻,还是只是小市民的狡狯话术无意为之。
他微微眯起了眼,忽然轻轻按了按楚烟的肩头。
楚烟不由得转头来看他。
她并没有想到那么多,只是听着已然失去了求生欲望的楚易,一心一意地为两个女儿做着打算,心中不由得生出酸楚, 眼眸也微微有些湿/润。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她的阿耶临终的时候,也曾经为她尽力地考虑过。
所以无论束氏和楚烁做了什么,她总是记得阿耶病榻上那只颤巍巍的手。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也同样说不出这叹息是给哭成泪人的楚雨姐妹,还是……
还是那个时候的自己。
谢石看着她眼底的薄红, 冷硬的心底霎时一软。
阿楚,总会愿意为这世间许多真情意而心软。
他轻声道:“你先带两位楚小姐出去,我跟楚先生有几句话说。”
-
楚易最终也没有撑过第二天。
楚烟从别院里拨了人手,帮着楚家姐妹处置了楚易的身后事。
永州百姓如今正津津乐道的是知府孙大人丢官入狱、拔起萝卜带出泥,牵出的一桩一桩桃闻丑事,以及惠安长公主是如何的正义凛然、为民做主,还有人讲着发生在驼峰山深处的隐秘激战——穷凶极恶的王胡子残部、和山匪勾结的孙知府亲信,对上骠骑白羽、来去如风的天一庄武士,少庄主谢石刀头舔热血,一箭定乾坤……说得活灵活现,几乎要让人以为他亲眼目睹。
区区一个普通幕僚的死,并没有掀起任何一点波澜。
楚烟的身边低调地多了两个人,按照子春的名字,一个叫做绀香,一个叫做莺时。
她没有问谢石那天和楚易在屋里说了什么,但她知道谢石当天就派了人到荷叶镇去,重新稽查当年李家的旧事。
来回报的黑椋卫特别提到了一件事:“还有人也在查这件事,他们的路子和我们不太一样,我们跟着探到了一些别的消息。”
当年荷叶镇上的李家庶枝李员外,收到来自永州府李家本宗的信函,而后就忽然传出李太太要收义女的消息,而李太太“看重”楚烟,甚至在还没有名分的时候就派出嬷嬷,原本就显得太过心急。
而后,选择跟随谢石的楚烟同样获得了上善老人的庇佑,离开了荷叶镇,李太太选定的“义女”出了意外,却没有再度遴选,而是当即就被送到了乡下庄子上——不到半个月就无声无息地“病逝”了,甚至死后都无人得知,直到半年后她的丈夫也去世,她才以“殉夫”的名义随葬。
而追溯那封引发李家变故的信函,发信人只是李家宗房一个一贯看起来不受重视的子嗣,甚至连黑椋卫都一度忽略了他的存在。
——他在写信前一天,恰好跟着一个来自帝都长公主府的管事出去喝了顿酒。
而这顿酒,因为另外一伙人对他的追查,而意外地浮在了黑椋卫的眼前。
“长公主府的管事。”
“这是属下要报的另一件事。”那名黑椋卫素来以能力出众而受到谢石的信任,这时也不由得微微苦笑,道:“当时长公主府一共来了六个人,两名管事、四名小厮,在回京的路上遭遇了劫匪,一个人都没有活下来。”
“而这名写信的李氏子弟,也在前年夏天因为饮酒狎妓,马上风过世了。”
也就是说,一个活口都没有了。
谢石目光悠远。
如果那时他知道是长公主府的使者从中作梗,他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这些人。
但那个时候他还只有一人一刀,所能为事终究十分有限。
人不是他杀的。
那会是谁?
他手指搭在匕首经络缠绕的短柄上,下意识地轻轻抚动,仿佛有一瞬的灵光在他脑中闪过,他忽然道:“去查那些人,是不是长公主府的人。”
那名黑椋卫恭声应“是”,正要退出去,听见上首的少年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吩咐道:“带楚家那对母子离开。”
-
江泌在长公主的上房门口遇见了江汜。
她已经有些时日没有碰见他,连晨昏定省也不露面,偏偏长公主待他十足的宽容信重,即使是这样轻慢的表现,也完全不以为意。
她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从他旁边走了过去。
而江汜并没有看她,多时不见,他穿了领苍青色的劲装,看上去不像是昔日京中那个翩翩公子,而更像是个武夫,连眼底都有了些许红血丝,神色阴鸷,目不斜视地与她错身而过。
固然不想被江汜注意到,而江汜真的把她当成路边一粒微尘一样的忽视,还是让江泌心里生出怨愤来。
她冷下脸,也没有多听房中声息的意思,就带人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条巷子两户人家,天一庄别院居东,长公主借宿的李宅居西,她住在李宅的东路,自从知道一墙之隔的邻院住着一位名叫楚烟的少女之后,她每次回来心里都会有些异样。
楚烟、楚烟。
叫楚烟的人怎么这么多?
冯成宝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拖了这么久也没有帮她找到人,反而连自己都坏了事。
什么天一庄的大小姐,又是什么东西,竟然被长公主看在了眼里,那么喜欢,甚至拿来教导她……
不,不。
如果那个大小姐真的有长公主说的那么好,她就不会是女主。
那个女主,畏畏缩缩小家子气,被长公主接回京之后也什么都不懂,亏得长公主那么喜欢她,到处带着她出门交际,她却跟京中那些贵人格格不入,给阿娘丢了那么多脸。
——偏偏是那样一个江楚烟,未来就要不费吹灰之力地夺走她的地位!
一转眼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三、四年了,她早就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妙真郡主,母亲是权势滔天的长公主,父亲江竟也是当年的京城第一美男子,在帝都贵女的圈子里,她是人人都要捧着奉承的存在。
尤其是男主闻人御。
她从看书的时候就喜欢闻人御了。
俊美、痴情又腹黑,从小就被立为皇太子,是皇帝悉心栽培的继承人,后来也顺利登基,成为新的天子。
而她就应该是那个,跟太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门当户对又情投意合的太子妃、皇后……
高墙对面忽然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江泌的牙都咬碎了,身边的侍女还毫无眼色地凑上来,问她“郡主是在园子里走走还是出门去?秦家的十小姐……”
江泌不耐烦地随手一挥,侍女手中的请帖“哗啦啦”地洒了一地。
她冷冷地道:“都滚出去,别来烦我!”
怒气冲冲地进了屋,门板“啪”地一声,甩在了跟上来的侍女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