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女先生不知道门口发生的事,楚烟笑盈盈的,除了谢石一贯的沉默之外,一席小宴称得上宾主尽欢。
谢石陪着楚烟回了留雪楼。
他沉声道:“我送宋誉下山。”
楚烟却握住了他的手。
少年一贯稳定有力的手臂在微微地颤抖,让楚烟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和旁人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童先生知道,她这样掩耳盗铃,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以为不去回忆伤痛就不存在,才真的会对她失望吧。
她低声道:“哥哥,我不能总是去回避呀。”
“我不能只是不去想、不去面对。缩在哥哥的保护之下,像个幼稚的小姑娘,把所有的苦痛和责任都推在哥哥的身上。”
“先生也一定不会希望我这样。”
“你已经很辛苦了。就算站在你的身后,我也应该努力变强,做哥哥的支撑和后盾,而不是、而不是……”
谢石望着她呢喃中微微出神的眸子,忽然倾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阿楚,不是笼中的燕雀,她是浴火而生的凰鸟。
他要保护她,不是护她于掌心方寸,他该做她的高天阔地,长风万里——
任她终有一日施翮高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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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誉还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陷入又逃过了一劫。
但他发现这天以后,谢石对他的态度却似乎有了微妙的不同——但也许是他的错觉,毕竟随着时日迁延,彼此了解的加深,谢石对他渐渐委以重任,也是向好发展的一面。
宋公子很满足。
看着宋誉一天天忙碌起来,估计再也没有精力到阿楚面前勾起她的伤心事,谢石也对此稍稍满意。
而宋家两位女先生也就这样在鹤庭住了下来,因为楚烟的尊重,师生相处得十分和睦。
一方如饥似渴地汲取着书里书外的未知,一方也确实博闻强识、倾囊以授。楚烟的日常起居就这样被两位课师规束起来,小小的少女在幽静的山庭中开始脱胎换骨,就连时时相见的谢石,渐渐都有种每次分别后都要刮目相看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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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建德十三年二月,嵩州盗匪为祸,匪首王氏攻陷府库,嵩州知府许氏殉国,典史陈氏、经历赵氏望风而降,王匪倚大胜之威,裹挟流民十万众,涌/入邻州永州,直逼永州城下。
永州知府温扬亲临战阵,拼死以抗,犹一度不能敌,不得已退守府城,围城月余,寇匪每每以为城中粮草将尽,而终不能克城建功,如是再三,天一庄谢石引奇兵自雁栖山出,与城中府兵里应外合,在永州城下大破匪众。
谢石亲率一部追袭残编,在驼峰山下将首恶王胡子枭首,呈于府衙,告慰罹难百姓之灵。
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变乱余波渐渐抚平,叛变的官吏和匪军头目被押送上京,朝廷给嵩州知府等战死官员的抚恤、和对永州知府的封赏旨意鱼贯下发到州中的时候,节令已经进了八月。
宋誉在子春的接引下进了半山堂的门。
隔着遮断的绢屏能看见侧间里绰绰的影子,少女端坐在条案后,身形挺拔得像株幼竹,地当中的妇人俯首肃立,说着月中庄子里的采买账目。
少女微微地低下头去,浅啜一口茶水,仿佛侧耳倾听又仿佛漫不经心。
侍女绕过屏风,轻声通秉来人的消息。
楚烟就抬手轻轻按了按,管事妇人知趣地住了口,侧身先避了出去。
少女站起身来,笑着叫了声“宋哥哥”,长眉入鬓,目如秋水,口角噙着平和而微暖的笑意,像一朵应时欲开的花。
宋誉有些恍然。
三年前他刚刚上山,开始跟在谢石身边的时候,面前这个小姑娘是个他从来没有听过名字的路人甲,毛都没长齐的黄毛丫头,不知道怎么就得到了男主角的庇护。
三年过去,当年那个他一时孤勇兴冲冲来投靠的少年谢石,早就脱离了从小说中得来的单调印象,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而所谓剧情……
他记忆中的王胡子叛乱从永州驼峰山始,源自建德十一年的一场旱灾,可是王胡子逃到了嵩州,那场旱灾也并没有构成太大的威胁。
他以为谢石已经失去了这场让他扬名立万的机遇,王胡子却又卷土重来,造成了比小说中更大的变乱,却还是死在了谢石的刀下。
这个出现得莫名其妙的小姑娘呢?
看着她此刻温柔宁立、沉静如水的模样,分明只是庭中的娇花,谁能想到她归羽堂中的锐利和决断?
在王胡子乱军刚刚逼近永州的时候,她就能代替恰好不在山上的谢石做主,抢先一步打通了运粮通道。
也是在人人都等着王胡子再度攻城的时候,她只依据猎户和小镇妇人的只言片语,判断出王匪将疫死之人投尸水源,污染永州城饮水的意图,将消息提前快马传到了谢石手中。
这些还只是恰好他奉命回山时亲眼目睹的事。
谢石当初把身边堪用的人都调配出去支撑各路,一个都没有留,他曾经忧虑过后方不稳的威胁。
后来,平日里稳重靠谱的侍卫首领们,一朝出征在外,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而这个一直温柔静默,不显山不露水的少女,却坐镇鹤庭,给谢石输送了源源不断的草药粮食衣物,种种后勤资源。
到谢石归位,她又重新退回留雪楼、半山堂里,专心处置鹤庭的内务。
从头到尾,外面的人甚至都不曾风闻她在当中究竟做过什么事。
宋誉有些恍惚。
随着他在这个世界经历的时间渐渐推移,他有些时候都觉得什么小说、剧情、男主女配……都只是他无意识间做的一场梦。
不然要如何解释剧情无声无息间的改变,如何解释这个书中闻所未闻的少女今日的成就呢?
面前的少女却微微侧头看着他,道:“宋哥哥?”
宋誉回过神来,“啊”了一声,道:“温大人上山来了,方才先找了阿石,这会跟着去见真人了。阿石叫我来跟你打个招呼。”
楚烟眉梢微扬,道:“我知道了。”
就转头对着子春道:“去备一份一等的程仪,单子拟出来先给我看。同各家的族老们打个招呼,把万民伞先悄悄地预备起来,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子春也不问缘故,屈膝应“是”就退了出去。
却听宋誉震惊地道:“你猜到了?!你猜到了什么?”
楚烟看了他一眼,从他眼中看出猝不及防的疑惑来。
宋誉跟在哥哥身边,一开始还有些没头没脑的,后来因为经手了一间绸缎铺子,不知道是得了趣味还是开了窍孔,一心一意地做起生意来,有哥哥在后头撑着,几年里眼看着摊子越铺越大了。
她却知道哥哥心里觉得他天赋可造,不想他在商贾事上虚掷到底。
明明两位宋先生对这些世家人事都洞若观火,每次给她讲起来也是一语中的……
她看着宋誉分明等着她问却没有等到,因而耐不住好奇的神色,嘴角微微一翘。
“有什么好猜?不年不节的,今年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州县正是农忙时节,劝课农桑是头等要务,温大人偏偏这个时候上山来,见了哥哥还不够,还要去见老真人。”
“无非是朝中来了消息,或升或贬,总不在本州了。”
“贬官也不大可能。”
“那嵩州知府出身平阳许氏,甲第庶吉士外放,年初刚刚致仕的许阁老是他的族叔,他这个四品大员,是许家如今还在朝里数得上的子弟了。”
“许阁老突然因病致了仕,恰好许知府今年也到了大考之年,许家多半是准备把许知府调回京去的。”
“一个顶门户的子弟就这么死在了任上,从此许家在朝连断两臂,等到人走茶凉,更是翻身无望。许家又怎么会认了许知府处事不利?无非是那匪寇何其凶恶,何其悍勇,以至于许知府不得不以身殉国了。”
“温大人寒门出身,座师已经过世,妻族又不显,不然也不至于这些年一直在外任上蹉跎,迟迟不能进京。”
“多一个温大人,影响不了许家的布局。他年许家下一代的子弟出头,要重回朝堂时,倘若还能从温大人身上借一手力,那不啻于意外之喜。”
“我若是许家的人,我也会鼓吹王寇悍不可挡,保住许知府的身后声名,就是顺势抬一手温大人,又有何不可?”
宋誉听得呆住了。
他不是听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而是愣了半晌,傻乎乎地道:“你、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想这么多?”
楚烟微微一哂。
宋誉醒过神,对上她睨视的目光,察觉到自己又被这个小姑娘碾压了一波智商。
他故意长叹了口气,调侃道:“罢了罢了,不愧是阿石的贤内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