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弹指之间,幼苗已经长成手指头粗细的藤蔓,就像长蛇一样牢牢盘旋在花架上。
而我也变成了孤家寡人,众叛亲离,高处不胜寒。
荣耀背后刻着一道孤独。
纪云强忍住鼻头的酸意,转头过去,到了西厢房。
田七刚才并不是谦虚,屋子里果然够乱,洗脸架上有半盆残水,毛巾就浸泡在盆里,已经沉底了。
临窗大炕中间摆着案几,案几上散着几本闲书,还有两枝樱花插瓶装饰。
樱花已经开萎了,一瓣瓣洒落,地上,炕上,案几上都有。
炕上胡乱摆着几个南瓜引枕和一张毯子,毯子就像牛嚼过似的,皱皱巴巴,应该是从用起就没有摊平叠放整齐过。
田七有些尴尬,直冲进隔间卧房,孔雀上前用长刀拦住了,“你要做什么?”
田七:“我……把被子叠一下,今天早上起晚了,来不及叠被子。”
“不用了。”纪云径直去了卧房。
卧房里有一张架子床,一个书案,两个衣柜。
纪云对架子床上狗窝般的被褥视而不见,指着靠墙角的一个衣柜,“打开。”
衣柜上上着锁。
田七开锁,里头全是层层叠叠的四季衣裳——衣服叠的倒是很整齐。
纪云:“劳烦你把衣服都搬出来。”
田七照做,把衣服堆在床上。
孔雀全程沉默,不晓得太后要做什么。
衣柜清空,纪云向田七伸手,“借一个耳挖用一下。”
田七取出腰间挂着的金七事双手递给纪云。金七事是一套日常用的小物件,由剪子、耳挖、牙签等物组成。
纪云将耳挖伸进衣柜里面的缝隙,轻轻一撬,里头居然还有玄机,木板打开之后,是个书架,上头满满当当摆着一排书。
正是二十五本《水浒传》。
一股陈腐之气扑来,纪云却欣喜若狂,就像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纪云颤抖着双手,抽出第七本,随手一翻,正好翻到那晚她读了一半的“王婆计啜西门庆,淫/妇药鸩武大郎”。
作者有话要说: 追更的读者纪云:大郎到底喝药了没有啊喂!
文文太瘦,何以解忧?唯有红包……本章送100红包
“荣耀背后刻着一道孤独”,出自周董的《以父之名》
第8章 凤还巢
看市井小说是纪云最大的爱好,但《水浒传》这本书是讲述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好汉如何造反,反派是当官的,所以在朝廷里争议颇大,有时候是禁/书,有时候又解禁,反反复复。
宫中不能私藏禁/书,为了安全起见,纪云想法子在衣橱里弄个暗层,专门用来收藏《水浒传》。
纪云用半个月俸禄买的二十五本《水浒传》是书坊的善本,装帧和纸张都是市面上最好的,纸张用黄檗汁液泡过,即使千年不腐也不生书虫,这才过去十年,藏在暗格里的《水浒传》保存完好,只是有些潮湿霉味而已。
这样爱惜书纸的纪云心疼不已,对孔雀和田七说道:“你们把书搬到院子里晒一晒。”
如今她是太后了,哪怕《水浒传》被定为禁/书,也没人管的了她。
这恐怕是当太后唯一的好处。
孔雀犹豫,说道:“太医说太后需要调养身体,不能伤神。太后已经出来大半日了,需要休息,奴婢命人把这些书搬到慈庆宫去晒。”
一听“慈庆宫”三个字,纪云立刻心生一股恶寒,身体里“那个人”住过的地方,改变了她的命运,让她变成了现在的孤家寡人,她不想回去。
对纪云而言,那是个陌生又冰冷的地方。
偌大的紫禁城,这个小小的四合院是她唯一有安全感、能够放松的地方。
纪云赖着不肯走了,对孔雀说道:“把太师椅搬到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哀家要坐在那里看书。”
孔雀正要再劝,被纪云一记眼神压制住了。
纪云又问目瞪口呆的田七,“有茶吗?给哀家来一杯。哀家有些饿了,你藏的那些零嘴都端上来。”
纪云坐在紫藤花架下的太师椅上,春天的风有些凉,膝盖上搭着田七那张牛嚼过似的皱皱巴巴的毯子。
孔雀搬书晒书。
田七献上私藏的瓜子花生等便宜零嘴,点燃一根松明,在廊下生炉子烧水泡茶。
纪云拿起一颗葡萄干,两只手的小指、无名指、中指都留着二寸长的指甲,指甲用凤仙花染过,纤长粉嫩,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是“那个人”留的长指甲,纪云厌恶不已,迫切消除“那个人”在她身体留下的痕迹,正好田七那副金七事还在她手里,上面有小金剪刀,纪云拿起剪刀。
一旁晒书的孔雀心脏都提到嗓子眼了,“太后要作甚?”
纪云:“指甲太长了,不方便。”
孔雀觉得太后今日神经异常,不敢让她动利器,万一出了岔子,他肯定要陪葬的,说道:“太后大病初愈,手颤,奴婢给太后剪指甲。”
孔雀半跪在太师椅旁边,咔嚓六下,剪了长指甲,包在帕子里。
纪云吃果子看书,看武大郎到底喝药了没有,只要在小说的世界里,她才能暂时抛开现实的纷乱残酷,获得片刻安宁。
期间田七烧开水,泡了茶,“微臣这里只有自己炒制的竹叶茶。”
虽是粗茶,纪云却觉得比昨晚慈庆宫山珍海味的夜宵对胃口。
看到武大郎喝了掺着砒/霜的药惨死,武松归来,为兄长报仇,拿刀杀了嫂嫂潘金莲,又冲上鸳鸯楼杀西门庆时,永兴帝来了。
永兴帝真是个孝子,刚刚下了早朝,就连忙赶来看望嫡母纪太后。
永兴帝少年天子,气质非凡。
大明传到第五代皇帝,皇室相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老朱家从开国皇帝朱元璋开始,是圆脸大眼高额头的长相,传到第三代帝王文宗朱允炆时,相貌渐渐变得清秀起来,下巴缩小,成为瓜子脸,面部轮廓趋向柔和。
第四代帝王是昭宗朱文奎——也就是纪云的“丈夫”。
朱文奎出生十月晦日——也就是十月的最后一天,太/祖朱元璋忧心重长孙的出生,说“日月之终,大凶之象”。
朱文奎没有什么突出的优点,但他是嫡长子,顺利的立为太子,战战兢兢当了十年太子后,在三十而立那年终于熬死了文帝,登基为帝。
太/祖开国、世宗迁都、文宗文采斐然,和前面三个帝王比起来,先帝昭宗实在是个太平庸不过的帝王,无功无过,一无所成。
他最大的兴趣,就是后宫,喜欢和女人们混在一起——说的不好听,就是好色。
他当太子的时候,还挺能装,东宫只有太子妃和两个侧妃。
登基为帝之后,他放飞自我,广纳嫔妃,东西六宫都塞满了美人。
纪云十五岁时,先帝四十五岁,论年龄,都可以当她祖父了!
就这样一个老男人,如果是纪云本身,她肯定睡不下去。
且纪云当女官时,后宫花开花谢,各类宠妃你方唱罢我登场,宫斗的腥风血雨,皇长子,二皇子,三皇子都没能活到成年,这些都是纪云和三个好朋友们的闲来无事的谈资,做梦都不会想去睡皇帝。
永兴帝是先帝的皇四子,最后以居长而封了太子,去年正月登基为帝。
永兴帝长眉凤眼,双目熠熠生辉,十七岁的少年天子,自有一番令人瞩目的风流,很是好看。
纪云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先行国礼,“皇帝。”
永兴帝还以家礼,扶着纪云坐下,“太后怎么到了这里?可是记起了什么?太后,你的指甲——”
十六岁的灵魂困在二十五岁的躯壳里,纪云其实比永兴帝还小一岁,永兴帝扶着她的手腕,纪云觉得心慌,她悄无声息抽回手,顺手拿着茶碗遮掩,抿了一口,说道:
“看书不方便,哀家就剪了。最近的事情几乎都忘记了,倒是回忆起了年轻的时候,想找故友聊聊天,可是故友死的死,散的散,哀家恍如隔世,来到故居,想起以前的藏书,打开一看,居然都还在。”
永兴帝瞥了一眼晾晒的书籍,“太后以前喜欢看《水浒传》?刚好最近经厂印了一批官刻本,朕命人送给太后御览。”
啥?官刻本?也就是说《水浒传》已经写完,还被朝廷认可了,有官方发行的版本。
这是今天唯一的好消息了,纪云点头,和永兴帝说起了正事,“皇帝,哀家想把圈禁在凤阳的五皇子召回京城,恢复齐王的爵位。”
闻言,永兴帝凤目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太后,当年五皇子生母金庶人不尊您的懿旨,出言辱骂。五弟不孝,对太后出言不逊,太后下令将金庶人杖毙、五弟夺去爵位,圈禁凤阳,太后怎么改变主意了?”
纪云说道:“哀家毕竟是五皇子的嫡母,庶子有错,哀家身为嫡母,也有教养之责。何况五皇子当时只有九岁,年纪尚小,就像一棵树,长歪了及时掰正,还能纠正过来。哀家这次大难不死,很多事情想开了,哀家原谅他。”
永兴帝急道:“可是金庶人之死,五弟心中对太后定有怨怼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