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帝颔首:“旭儿回来后,朕如今已有些想通了,这些年,说到底是朕对不起暄儿,若他肯交权,等旭儿登极,便让暄儿去幽州,亦或去冀州,他一直倾心那个方氏,虽然残花败柳,朕准他带着她一起走。”
“昶儿呢,最近在做什么?”昭元帝又问。
“回陛下,三公子近日除了见过卫大人一回,其余时日,似乎……没做什么。”
昭元帝稍稍一怔:“连你也探不出虚实?”
他说着,又道:“琮亲王府的府兵昶儿暗中养了不少,但归根究底,不是宫中禁卫的对手。卫玠这个人,虽然有些意气用事,但他凡事知分寸,到时候一旦兵起,他至多派亲信保护昶儿,绝不会擅掉皇城司的兵马,这一点朕放心。且眼下云洛回来了,云氏女哪怕再怎么向着昶儿,忠勇旧部到底是听命宣威的,忠勇一府的冤屈与旭儿能否登极休戚相关,宣威没理由会帮琮亲王府,按说朕不必担心,但是……”
但是不知怎么,他总有些不安,似乎会有什么预想不到的变数一样。
就像程昶一而再再而三的死而复生。
昭元帝没把这后半句说出口。
良久,他再次长长一叹:“暄儿实在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动昶儿,这么一个人,一旦动了,就后患无穷了。”
宣稚听到“后患无穷”四个字,怔了怔,朝昭元帝拜下。
一个人一旦被帝王视为后患无穷,下场无非只有一种,诛。
不择手段,不问因果地杀而诛之。
夜风渐盛,跟在昭元帝身后一列内侍宫婢穿过甬道,朝辽阔的丹墀走去。
他们一个个低眉顺眼,明明没什么表情,可仔细看去,眉宇之间,竟有一抹兔死狐悲的惶恐。
不知是不是听到“后患无穷”四个字后,心中突生了一种死生无常的荒凉感。
左右他们这些人,蝼蚁一样,在帝王眼里,他们的命都不值钱。
昭元帝道:“平修这个儿子,太厉害了,莫要说昉儿,恐怕连暄儿都不是他的对手。”
他道:“朕是个自私的人,注定要对不起平修了。”
那时候先帝忽然驾崩,宫中乱过一阵,几个皇嗣都对尊位虎视眈眈,他独身在外,若非琮亲王帮他稳住朝纲,铲除异己,他只怕要落得马革裹尸的下场。
尔后他登极,琮亲王交权、称臣,对于皇权,这些年没有僭越过半步。
昭元帝曾发誓此生要一直待琮亲王如最亲密无间的兄弟一样。
可惜,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昶儿这个人,太厉害了。”昭元帝又说了一遍,“朕这些儿子,没一个是他的对手。”
一身本事可堪帝王忌惮,也不知是福是祸。
昭元帝问:“宣稚,你是效忠朕的吧?”
宣稚立刻拱手道:“回陛下,臣是陛下的臣,自然效忠陛下。”
昭元帝看他一眼,良久,缓缓道:“眼下已近五月了,前两日太医为朕诊脉,低声对朕说了句实话。”
“他说朕,恐怕见不到今年秋天的金杏了。”
“朕大概要死在这个夏天了。”
宣稚闻言一愣,俯首跪下:“陛下不要这么说,陛下是九五之尊,自有苍天庇佑——”
“朕自己的身子,朕自己知道。”不等宣稚说完,昭元帝便打断道。
“朕问你话呢,即便朕老成这个样子,病成这个样子,你也是效忠朕的吧?不会不等朕宾天,就另择新主吧?”
宣稚伏地向昭元帝揖下:“回陛下,末将誓死效忠陛下。”
昭元帝笑了笑:“这就好。”
“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一切,便由朕来收拾妥当好了。”
“你放心,朕已经想好了一个□□无缝的办法,到那时,朕呢,不会为难你的。”
昭元帝看向远天,星辰遍布的夜空,或许因为太亮了,隐隐可见翻腾的,游荡的浮云。
他于是问:“你说,明日究竟是晴是雨呢?”
然而不等宣稚答,他便只身往寝宫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病了一个多礼拜,让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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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收到一个好消息,明天的新章的也有红包,那么咱们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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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四章
第二日是大晴天。
陵王到了方宅, 接上方芙兰与方府的人,一路往灵觉寺而去。
灵觉寺是个小寺, 因修在金陵北郊,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平日罕有人至。
不过这样也好, 方府的人本来就是钦犯,眼下罪名未洗,他们却提前回到金陵, 是不该抛头露面。
方芙兰本来打算一早带着家人来寺里除秽洗尘的,奈何她的两个庶弟在路上耽搁了些时日,直至近日才回到金陵,她今日与他们也是数年来头一回见。
一路到了灵觉寺,众人斋戒沐浴, 再聆听两个时辰佛法, 便算礼毕。
当年方府遭难后, 府上这些年活下来的人所剩无几,除了方芙兰的两个庶弟、一个姓秦的小娘,再有就是从前跟在方远山身边管家方留, 以及几名仆从与远亲。
方芙兰的生母早在方远山问斩的第二日就自缢了,所幸这个秦小娘一直将方芙兰视如己出, 二人之间十分亲厚。
众人用完斋饭, 陵王身边的武卫将他们引至一间静室,供他们叙话。
或许因为陵王在侧,一行人正襟危坐, 便是叙话,也只敢说些无关痛痒的,陵王见状,对方芙兰一点头,径自离开了。
他今日是难得闲暇,另找了间厢房歇下,闭目养神。
但养神也不是真的养神,昨日宫中家宴他没去,还要听人把家宴上的消息一一说来。
秦小娘见陵王走了,这才对方芙兰道:“你想带我们来佛寺里去秽,提前说一声,让你留叔驱车不就行了,怎么还劳烦陵王殿下?”
方芙兰笑了笑,没答这话,转而问方释方釉:“你们路上遇着什么事了,怎么足足比小娘晚了大半月才到金陵?”
方释方釉对视一眼,均是支吾不语。
半晌,方释才道:“也没什么,路上三弟病了,耽搁了些时日。”
“对、对,我病了一场。”方釉紧接着道。
病了?
方芙兰愣了愣,这些年他们流放在外,身子不好可以理解,秦小娘与方留尚且面黄肌瘦,但看方释方釉,体态康健,面色红润,不像是易犯病症的模样。
但方芙兰没说什么,见寺里的小僧奉来荷叶饼,想起方釉儿时最爱吃这个,站起身,要把自己这一碟递给他。
方釉见方芙兰起身走向自己,吓了一跳,也连忙起身,掬手来接。
方芙兰又是一愣,她们姐弟三人虽经年未见,何至于生分成这样?
秦小娘说道:“我们这些年虽流落在外,好在官府未将我们分开,一家人在一处,相扶相持走过来,日子也不算难,倒是你……”
她顿了顿,眉宇间罩上忧色,“老爷没了后,你独一人留在金陵,身边连个真正亲近的人都没有,实在受苦了。”
方芙兰道:“不苦,左右再过不久,我们就能为阿爹平反了。只要方府的冤屈能够昭雪,这些年就是值得的。”
坐下几人听闻“昭雪”二字,面上均是浮上一丝古怪之色。
静室中无人吭声,过了会儿,还是管家方留迟疑着道:“依老奴看,此事不必急,一家子好不容易才团聚,总要先在金陵立足脚跟才好。”
“是,是,留叔说得对。”方釉道。
“阿姐,”方释问,“你如今在金陵住在何处?”
不等方芙兰答,他支吾着又说,“我……与阿釉在新的方宅住不惯,能否、能否搬去与你同住?”
方芙兰听了这话,一时迟疑。
陵王府的别院说到底并不是她的宅邸,可当年方家被抄,她半点钱财也没余下,更无力为方释方釉置新的住处。
方芙兰细细想了想,正开口欲答,忽闻静室外叩门三声。
陵王推门而入,说道:“芙兰,我有要事离开半日。”
他的神色分明淡而寻常,但不知怎么,方芙兰竟看出一丝异样,起身把他送至寺门,唤了声:“殿下。”
陵王分辨出方芙兰眸中忧色,笑了笑:“你放心,我无事。”
随即翻身上马,打马而去。
说起来,陵王这厢忽然离开,为的还是方府的事。
小半个时辰前,曹源来报,说卫玠的人马竟找到方释方釉的妻儿了。
这事面上看起来没什么,陵王本来就没打算留方释方釉的命,任卫玠将他们的妻儿捉了去,随意处置也罢。
坏就坏在方释方釉是钦犯,当年的流放之命还是昭元帝亲自下的,眼下罪名未除,陵王却擅自将他们接来金陵,就算昭元帝不计较,就怕朝堂上有人拿此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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