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转回头,仿佛在面壁,只留给他俩一个充满促狭意味的背影。
她这天外飞来的一笔让云知意愣了片刻才回魂,忍不住对着她的背影噗嗤轻笑,低声嘟囔:“耍什么宝。”
被顾子璇这么一打岔,云知意再也摆不出方才那种虚张声势的骄横架势,只能板着脸,一言不发地望着霍奉卿。
她之所以生气,说到底还是因为霍奉卿昨日那种守口如瓶的顽抗态度。
其实她咄咄逼人地追着霍奉卿要一个解释,事后想想也没那么理直气壮。
若是换个旁的人,比如田岳或别的谁,大家各在其位,公务上因诉求与所谋不同而产生冲突,对方确实没义务向她解释什么,她也不会因为对方的沉默而发脾气。
说一千道一万,无非就是因为霍奉卿在她心里并不是普通同僚,她没法子全然公私分明,所以才会委屈、气愤。
她想,若霍奉卿再提一次“谈谈”的要求,她便顺着台阶下,好生听听他解释。
那个“联合办学”的方案对学政司来说显然是弊大于利,若霍奉卿有必须推动这个方案的理由,她听完他的详细解释,或许能设法补救一二。
霍奉卿淡垂眼帘,低声道:“伸手,给你个东西。”
云知意闻言蹙眉,目光往下,看了看他空空的两手:“你想搞什么鬼?”
“伸手就是了。你信我。”霍奉卿小声催促。
“哦。”云知意狐疑打量他片刻,徐缓摊开掌心,递到他面前。
盛夏的夕阳如熔金泼洒在天地间,云大小姐那从来不沾阳春水的柔嫩掌心被覆上莹莹一层薄金光晕。
霍奉卿抬起左手,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并成剑形,指尖轻轻立在那柔嫩掌心的正中。
云知意愣住了,不懂这是在干什么。满脑子疑问之下,也忘了将手收回,只是茫然看着他。“什么意思?”
霍奉卿一径垂眸,并不与她对视,只是在她话尾余音未散之际,倏地屈指叩下。
骨节分明的两根长指在她掌心里“跪”得直挺挺。
这是什么花招?!云知意瞪大发懵的两眼,又好气又好笑。
在山间虫鸣蝉嘶的热闹中,霍奉卿浅轻的嗓音低低软软:“我知错了。”
大约是顾忌着不远处的顾子璇,他将音量压得很小,近乎气声。就像一根沾水的羽毛,小心翼翼挠着云知意的耳廓。
霎时间,云知意两耳发热,心尖猝不及防一阵悸动。
她有些狼狈地眨眨眼,赶忙从那古怪的魔障中回过神来:“那你说,联合办学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你就别问了,好不好?”霍奉卿飞快觑她一眼,“我是来认错的。你原谅我么?”
云知意皮笑肉不笑地勾唇,在他发愣的瞬间猛地抬起左手,一巴掌拍上“跪”在自己掌心的那手。
该解释的都没解释,我一头雾水满肚子气,原谅个鬼!狗子你还是下锅去吧。
——
当顾子璇挽着云知意的手走到抄手游廊的尽头,见云知意神情莫测,便小声笑道:“霍奉卿找你做什么的?”
“作死的。”云知意目视前方,冷声哼笑。
顾子璇闷笑:“姐妹,天干物燥,心火别那么旺啊。”
“心火够旺才好炖狗,”云知意目露凶光,勾唇道,“他就是在逼我将他扒皮下锅。”
其实,霍奉卿既能来低眉顺目地当面认错,她就不打算与他置气了。
眼下她更在乎的,是那个倒灶的“联合办学”究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非做不可。
她最在意的这一点,霍奉卿却偏偏避而不谈,真是要多气人有多气人。
既霍奉卿不肯松口解释,她一时也捋不出个头绪,自也无章法应对,更不便向顾子璇多说,只能先静观其变。
邺城已多日无雨,天气一日热过一日。此时虽是黄昏,暑气却旺燥不减,稍稍多走几步路就浑身冒热汗。
婢女小梅妥帖笑道:“沐房早就备好热水的,顾大人来者是客,便先请吧。”
宅中众人并未预料到云知意今日会带顾子璇回来,沐房预备的热水眼下只够一个人先用。
小梅早年是云知意祖母跟前的人,这种小事不需格外吩咐,她也知道该“以客为先”才不丢主人脸面。
“那我就不客气了,”顾子璇轻轻扯了扯身上官袍,又对云知意道,“借我一身衣衫成么?”
她的个头只比云知意低个两三指宽,虽因自小坚持习武而不如云知意身形纤柔,但借穿衣衫还是没问题的。
“别说借,显得我多小气似的,”云知意笑笑,抛开满心的疑虑与烦闷,“走,我带你去挑一套新的,送你。”
春末云知意还随沈竞维在外奔走时,京中云府给她送来了一批京中时兴的布料。
待她一回到邺城,管事湫娘便让府中裁缝比着她的身量做了许多崭新夏衫备着。
可惜她紧接着就领官职上任,平日里上值当然要穿官袍,也就只能白白放着了。
——
趁着顾子璇沐浴的空档,云知意直奔鸽房,对文书道:“你替我给宿子约发个讯,让他设法探探松原、临川以及允州的动静,看这几个地方着手推进均田革新的情形如何,越详细越好。”
文书应诺,执笔开始书写。
去年开春,宿子约替云知意去槐陵督完修缮小通桥后,又按照她的吩咐安排人进槐陵城常驻,盯梢槐县府各路人马。
宿子约这人做事很能举一反三,云知意本只叫他盯槐陵,他却一鼓作气,先后在原州、松原、临川、允州的好些个重要城镇都有动作。
经过这一年多的苦心经营,宿子约手上那个遍及北境四州郡的消息网已初见雏形,甚至开始尝试做贩卖消息的营生了。
当然,宿家对云氏一向忠心耿耿,宿子约的消息网自是毫无保留为云知意所用。
有了宿子约这个助力,云知意不但像上一世那样顺利完成差事,还能滴水不漏地稳步推进,最大限度地保护好自己。
——
小梅按云知意的吩咐,将酒菜摆在后山的揽月亭里。
待顾子璇与云知意先后沐浴更衣完毕,天色已黑。夜幕下有零星几只萤火虫,流光点点。
两人在揽月亭里铺好的地席上临风把酒,姿态闲逸,漫无边际地想起一句说一句,言来语往间气氛随意又亲昵。
顾子璇近来因为婚事被父母“关切”到不胜其烦,一说就来气,忍不住大口大口灌自己酒。
今日开封的酒是“半江红”,后劲颇大。顾子璇喝得又急又多,半个时辰后就晕乎乎两眼发直了。
她陡然安静下来,云知意失了说话的对象,便也沉默地出神。
不知是否因为微醺之故,她脑中诸事驳杂,一时想着均田革新,一时又想着霍奉卿他们到底要对学政司干什么,一时又想到疑似被田岭打了的陈琇……
思绪混乱飘散到九重天外,对时间的流逝竟就全无察觉了。
待到小梅进亭中来时,她被惊动回神,这才发现外头飘起了小雨。
此刻顾子璇已经醉到无话,捧着脸直愣愣看着外头发呆,对小梅的到来并无多大反应。
小梅笑觑了她一眼,虽知她大约是听不见的,但还是谨慎地弯腰凑到云知意耳畔,小声禀报:“大小姐,霍大人在门口……”
先前顾子璇自己灌自己时,云知意并没有陪着她疯,故而此刻只是微醺而已。
听到小梅这话,云知意疑惑瞠目:“他不是早走了么?!”
“没走的,”小梅道,“山间道上的暗卫说,霍大人先时只是到了半山便停下,天黑后独自进了旁边的小林子,将近一个时辰才出来,跟着就又反身上来了。”
云知意困惑地眨了眨眼:“然后呢?”
“然后他牵着马站在大门外发呆,也没叫门房通秉,大家都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只得让我来问大小姐您的意思,”小梅有些为难,“这会儿城门早已下钥,他定是回不去的。又飘起雨了,您看……”
云知意撑着矮桌站起来,被酒浸透的嗓音略有点沙哑:“不管他。你叫人来将子璇带去客房休息。”
一直没说话的顾子璇却突然道:“我不要去客房!我想和你睡!”
云知意揉了揉太阳穴:“行吧。小梅,将她扶去我卧房。”
——
这场夜雨一开始并不大,只是丝丝缕缕地飘着,仿佛随时会停。
可夏日天气就是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先前看着还将歇的雨势转瞬变大。
云知意本已回到本院,可站在寝房门口想了又想,最终还是不放心,便转身行到院外,随意唤了个在廊下值夜的小竹僮。
她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两声:“霍大人可还在门外?”
小竹僮恭敬垂首应道:“是的,大小姐。”
云知意恨恨咬牙,让小竹僮取了伞来,也没唤人随行,独自出去了。
稍顷,她撑伞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上,居高临下望着雨中的霍奉卿,一时无话。
他的头发已被雨水打湿,身上的官袍也已泛着一层薄薄水泽。
但他仿佛毫无察觉,颀长身躯昂藏立在山间雨幕里,姿仪修韧,挺拔得与后头那些影影绰绰的树木浑然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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