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对,我先到的,”霍奉卿转回去目视前方,喉间滚了滚,“那就当是你追着我来的吧。”
云知意隐了个呵欠,有些没趣地勾起唇角:“不便回答就直说,我又不会严刑逼供。东拉西扯地唬人,很有意思么?”
“没意思,”霍奉卿轻垂眼帘自嘲地笑笑,改口道,“家里今年回集滢老宅过冬。正好薛如怀约我出外走走,就随意选了来这里。”
霍家老宅在集滢县郊,族人也在那边聚居。乡下人情厚,过冬时无非就是持续的亲友来往、拜访尊长、祭祖典仪,热闹又繁琐。
自霍迁之后,霍家再没谁有大出息。好不容易出个天资过人的霍奉卿,自是举族都将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谁都不想他因这些俗事耽误学业,所以他父母若回集滢过冬,便只带他弟弟,留他独自在邺城家中专心读书。
云知意不太相信霍奉卿是漫无目的来槐陵的,但在过冬这件事上,她与霍奉卿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
听他语气里似乎藏着些许苦涩落寞,她也心有戚戚焉,嗓音温柔许多:“薛如怀也来了?那挺好的。能和朋友在外过冬,倒也是另一种意趣。”
霍奉卿问:“你呢?你又为什么来?”
“先祖曾在这里的见龙峰下造有一座桥,祖母怕年久失修不堪用了,让我来看看。”云知意对谁都这样说。
“哦。”
十年来他俩都这样,抬杠的时候便有说不完的话,但若双方都和和气气,反倒没太多可聊的。
之前那段日子,云知意专心备考不怎么理人,也没有像过去那样因为学业上的不同见解与霍奉卿争执什么。因此虽每日都在庠学见面,但他们俩上次像这样凑在一起说些有的没的,还是她去霍家的那天。
尴尬沉默了一会儿,云知意终于找到个新话题:“对了,薛如怀人呢?”
“这几日下雪,出去也不方便,他就一直在房中温习史学,”霍奉卿嗓音波澜不惊,应得却快,“先前听到有新客入住的动静,便闹着想出来看看是什么人,被我按住了。”
薛如怀其余五门功课都在乙等榜中上水平,唯独史学常年给所有同窗“殿后”,比云知意的算学还要愁人。
但云知意至少知耻而后勇,平常会自己在算学上多下些笨功夫,而薛如怀对史学就完全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一想到薛如怀大老远从邺城来到槐陵,却被一连几日都被按在房中老实温习史学,云知意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说想出来看看是什么人,无非就是找个借口偷懒放个风。你将他按住,自己出来替他看,是故意想憋死他吗?”
被她的笑意感染,霍奉卿的唇畔也扬起浅浅笑弧:“对。”
云知意眉眼俱弯:“夫子的戒尺都镇不住他,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正说着,店家那儿子跑去后面看了看,脆生生对云知意笑喊:“水已烧热啦,您可以去沐浴了!”
“好,多谢你,”云知意颔首,站起身来,看向霍奉卿,“既遇到了,若你们没有别的安排,晚饭叫上薛如怀,一起吃饭吧?”
霍奉卿颔首道:“好。”
——
沐浴后将长发擦到半干,云知意才裹着连帽披风出来。
四下已无人,连先前那两个小孩儿也不知去了哪里。她先前坐过的那条长凳上,小孩儿送她的那个扁扁丑丑的小雪人已融化大半,不成模样。
但在旁边多了两个新的雪人。
比小孩儿送的那个大一圈,圆滚滚憨态可掬,五官也齐全,弯弯笑眼弯弯唇,各自头上还顶了片半黄半绿的枯叶当帽子。
两个小雪人在长凳上亲密依偎,并肩笑看院中寒风摇落枝头细雪,这场景没来由地让人觉着暖。
云知意歪着头细细打量了那两个雪人的五官,自言自语地笑道:“既都给了帽子,那怎么不给人家穿衣服?怪里怪气的。”
她难得起了玩心,去院墙根下的枯叶堆里翻捡了一堆比较大片的叶子,围着两个小雪人的腰际给做了简陋的小裙子。
然后搓着冰凉的指尖,愉悦地回房去了。
待她走远,霍奉卿才从另一边的廊柱后走走过来,盯着那两个小雪人,没好气地笑了。
戴着帽子,穿了裙子,却没穿上衣,这不是更奇怪吗?
他捡了一根细枯枝来,蹲在长凳前,往其中一个雪人的额心画了流云纹。
然后伸出指尖在“她”额角轻点一记:“你傻不傻?”
然后又将目光转到另一个雪人身上,无奈叹气:“你也没多聪明。”
语毕,恨铁不成钢地将这个雪人的脑袋拍飞。
场面极其幼稚,且凶残。
——
沐浴过后周身暖且软,连日赶路积累的疲惫很快涌来,云知意回房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梦中的她被绑缚在无笼囚车上,缓缓行过群情激愤的槐陵城。
“就是她!狗官云知意!”
“当初那个恶吏顾子璇带人将那两百多人圈禁在见龙峰,就是这狗官下的令!”
“两百多条人命啊!”
“打死她!打死她!”
云知意平静地看着周遭面目模糊的蹿动人头,时不时有菜叶、破筐之类的东西砸来,她也不闪不避。
她还记得自己做官的第四年,下令抓捕并重判贪墨赈灾款的一众槐陵官员时,很多槐陵百姓扶老携幼,步行二十多天到了邺城,在州丞府门外对她千恩万谢的场景。
仅仅过了三年多,她就从槐陵人口中的“云大人青天在上”变成了“狗官云知意”。有点讽刺,有点悲凉。
顾子璇将人圈禁在见龙峰,确实是她下的令。
因为那些人被查出有感染瘟疫的症状,而那种古怪的瘟疫已在三个月内连续造成四十九例死亡,整个原州的医者全都束手无策。
最初槐陵县将第十例瘟疫死亡的消息上报到州丞府时,云知意就已感觉大事不妙,立刻派属官组织了一批医者到槐陵挨家排查。
这一查,就查出有两百多个与那些瘟疫死亡者初期症状近似的人。
毕竟槐陵是有七千户人的大县,若让这两百多人继续正常生活,势必会造成更严峻的后果。在京中派出的太医官们赶来之前,云知意做为原州府负责此事的最高阶主官,除了当机立断下令将这些人隔离开来,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当初下令让顾子璇将那些人圈禁时,她的属官就提醒过:“别的大人都在尽力避着这件事,您又何苦揽在自己头上?反正槐陵偏远,州牧大人与州丞大人已请都尉府下令,在槐陵县的对外通路上全都设卡封锁。整个槐陵出不来一个人,这不就行了?等京中的太医来看过,有了方子配齐了药,万事大吉。”
可云知意觉得,这不对啊!
不让槐陵县任何人离开当地,这没错,因为要保障原州其他地方的人不会被牵连。
可槐陵有七千多户人,不会人人都感染了这种瘟疫。将槐陵一围,就让这七千户人裹在一处,凭运气自生自灭,如此简单粗暴,分明是为官懒政的做法。
她下令将查出的两百多人送到见龙山去隔离时,槐陵的官吏都在打马虎眼,使出各种拖字诀。
只有顾子璇,带着辖下五十个治安吏去执行了她的命令。
见龙峰本来很安全的。
可谁能想到,那些人被隔离半个月后竟就暴起,强悍突破治安吏的拦阻冲下山,想要在那个雨夜过河回家。
当时的槐陵已大雨连天十余日,见龙山下那座云氏先祖所建的“小通桥”屹立两百多年,年年夏日遭受洪水冲击都安然无恙,偏就在那夜被冲垮了。
在满街一片喊打喊杀的叫骂中,云知意轻声道:“民二百二十九,治安吏十七。二百四十六条命。”她记得很清楚。
梦境中,当那颗石头再一次冲她的太阳穴奔来时,她原本已如一潭死水的心中忽然掀起了滔天巨浪,无数的委屈与愤懑瞬间奔涌向四肢百骸。
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够好,所以没有选择让祖母帮忙,借云氏的庇护遁逃避责,而是坦然接受了问责公审的判决,愿按律担失职之罪,服流刑二十年。
可她只是做得不够好,却并没有做错。为什么该死?!凭什么该死?!
在那颗石子离她只有一寸时,有五指修长的皙白大手护住了她的太阳穴。
她泪眼迷蒙地扭头看去,霍奉卿竟凭空出现在身旁。
梦里的云知意劫后余生,委屈得像一个摔倒在地被人扶起的孩子,脱口哭喊道:“霍奉卿!”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喊他的名字,反正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里,她无话想说,就只想喊他的名字。
霍奉卿的手护着她的头,却照例绷着冷漠脸,薄唇微启:“叫奉卿哥哥。”
——
“知意,快醒醒,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云知意在宿子碧的低唤轻晃下醒来。
见她睁开眼,宿子碧赶忙拿绢子为她擦拭额头冷汗,神色忧心忡忡:“这是认床还是怎么的?看你睡得又哭又蹬腿的,吓死我了。”
“我,说梦话了?”云知意哑着嗓子坐起来,眨了眨泪眼,心跳仍旧剧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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