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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青梅 (许乘月)


  霍奉卿上辈子算是以德报怨,仁至义尽。所以,这辈子她至少也得做个人,不能再混蛋了。
  心念大定,云知意暗暗稀奇,缓缓转头。
  身畔,有紫衣少年负手昂藏,目不斜视地望着漫天雨幕。
  从前庠学里有许多女同窗私下对霍奉卿赞誉有加,可云知意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别扭,非但从不附和,有时还会故意挑他错处。
  但她心里一直承认,霍奉卿是好看的。
  冠玉面,灿星眸;孤高如玉树临风,清逸似春风绕柳。
  活脱脱就是少女情怀里对“青梅竹马”最美好的想象,连他左眼尾处那小小朱砂泪痣,都是无可挑剔的诱人存在。
  ——
  “看什么看?”霍奉卿不动声色将脸扭向另一边,口中轻飘飘挤兑,“莫非我脸上写着‘雉兔同笼’的答案?”
  “可不?写着‘雉三十七,兔四十五’,就不知对不对。”云知意收回目光。
  “你……”霍奉卿诧异回眸。
  “看来是对了。”云知意以指尖轻挠额角,自嘲讪笑。
  霍奉卿斜睨着她,一针见血:“掰着手指头算的吧?”
  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嘴毒,不说点大实话能憋死似的。云知意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管我怎么算的,我……”
  习惯地犟嘴到一半,她猛地抿唇。要做个人,对他好点。
  瞥见自己的马车已行至阶下,云知意转了话锋:“雨太大,瞧着你好像没带伞。要不要坐我马车一道走?”
  对她这突如其来的服软示好,霍奉卿稍愣,接着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看看她,再看看下头那马车。
  这马车是云知意的祖母特意命人从京城为她送来的。
  白铜饰顶,以八色宝石缀之,内有彩席软榻,气派排场在原州是独一份儿,邺城人都知这是云大小姐的座驾。
  见他似有为难,云知意也不勉强,勾唇笑笑:“不愿就算了,我先……”
  “承情,”霍奉卿半垂眼帘,淡漠出声打断她,“路上正好问你点事。”
  ——
  云知意坐在马车正中主座,偏头望着左侧座上的霍奉卿。“你要问什么?”
  霍奉卿抬眼与她四目相对,面容清冷,语气严肃。
  “巍巍古寺在山林,不知寺内几多僧。三百六十四只碗,看看用尽不差争。三人共食一碗饭,四人共吃一碗羹。请问先生明算者,算来寺内几多僧?”
  云知意按捺住满心骤起的暴躁,闭目咬牙:“霍奉卿,求你让我做个人。”
  卷都交了,还不依不饶问她最后一题?这是存心找骂!


第二章
  上辈子云知意和霍奉卿关系一僵就是那么多年,不是没原因的。话不投机是他俩之间的常态,说着说着就会杠起来,关系能好才见鬼了。
  云知意疲惫闭目:“别问了,我暂时不想说话。”
  她难得这样示弱休战,霍奉卿却并未领情。
  “最后一题,你究竟如何作答?告诉我吧,这对我很重要。”
  云知意闭眼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敏锐听出他嗓音里少见的柔和,以及柔和之下掩藏的执拗。
  他没说为何她最后一题的答案对他“很重要”,但云知意上辈子就猜到原因了。
  “对你重要,对我却不重要,”她轻声嗤笑,“既那么想知道,求我啊。”
  果然,此言一出,霍奉卿终于如她所愿地闭嘴了。
  ——
  邺城是原州的州府所在地,而城北的“邺城试院”则是整个原州唯一的官属试院。
  每逢重要大考,原州各地的学子就要汇聚此处应考。
  据原州学政司的规定,考试期间,无论考生籍贯是否邺城本地,都需统一下榻在城北官驿。
  申时近尾,马车在官驿正门前的落马石处停住。
  这里到官驿大门只剩短短二三十步路,无官身者皆在此下马落轿。
  婢女小梅自外撩起车帘。
  云知意对小梅道:“明日、后日都不必再来接送。若我爹娘问起,就说待我考完回家再与他们细说。”
  “是,大小姐。”小梅恭恭敬敬应下,再将唯一一把雨伞呈上。
  霍奉卿抢在云知意前头接过伞去,她怔了怔,旋即笑笑,由他去。
  两人上一次这么平静和气地肩挨肩,袖叠袖,亲密无间地同处伞下,似乎还是七八岁时。
  那时云知意曾说过,“你是我在原州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长大后她才明白,自己和霍奉卿,是做不成朋友的。
  并肩沉默着走在雨中,霍奉卿抿了抿唇,不太自在地清清嗓子:“求你。”
  没头没脑两个字,云知意却听懂了。
  她以齿沿轻轻刮过唇角,有些意外。却又不怎么意外。
  万没料到,骄傲的霍奉卿为了及时探知她算学答卷详情,竟肯在她这死对头面前低头服软,说出“求”字。
  “最后一题我来不及答,空着,”云知意噙笑斜睨身边人,“霍奉卿,我知道你为何这么重视我的算学答卷。”
  霍奉卿倏地止步扭头,不可思议地瞪她,握伞的手紧了紧,修长手指骨节分明。
  云知意笑得促狭,眼神不闪不避与他对上。
  秋雨绵绵落在油纸伞上,又从伞沿坠至积水的地面。滴滴答答,叮叮咚咚,乱如少年急促的心音。
  霍奉卿的耳廓慢慢染了薄红。
  那红如丹朱滴入水,迅速四散,沁向修长的脖颈,染至清冷的白玉面。
  就连左眼尾那颗朱砂泪痣都骤添三分艳。
  “啧,少年情怀,”云知意笑看漫天雨丝,“诶,还有半个时辰官驿就放晚饭了,咱俩就在这儿大眼瞪小眼?都是体面人,用饭之前总得先回房换个衫吧。”
  霍奉卿闻言,似松了一口气:“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云知意唇角扬起促狭笑弧,“我不但知道,还要到处去乱说。”
  “你知道个鬼!”
  余光瞥见霍奉卿面上更红,云知意却分不清他是气是羞。
  她从前完全没察觉,霍奉卿在私下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只可惜啊,那个让他脸红心跳的秘密,与她云知意没半点关系。
  她一直都知道。
  ——
  回房换过衣衫后,云知意心事重重往官驿饭厅去。
  走到中庭花园,见廊下密密麻麻挤满人,三五成群扎堆闲聊,似乎都没有要去吃饭的意思。
  她疑惑站在原地,有些茫然。
  近前有位陌生少年扭头觑来,热心地解释:“方才官驿小吏说,今日送菜的遇雨延误了,晚饭要迟些才放。”
  云知意回他一笑,颔首致谢:“多谢你。”
  那少年略显羞涩地低下眼帘,又忍不住好奇:“你是邺城庠学的学子?”
  云知意低头打量自己的装束:“这都能看出来?”
  她换了不过分惹眼的素青锦,这布料并非邺城庠学学子专用,怎么看出来的?
  “额心花钿啊,”那少年点了点自己的额心,笑觑云知意,“方才就见好些个你们庠学的姑娘也有类似额饰。只你的是金箔云纹,比贴花描的要贵气些。”
  “原来如此。”云知意恍然大悟,颔首谢他答疑,未再多言。
  ——
  云知意双手负在身后,以兴味的目光逡巡廊下众人。
  她小时被养在祖母膝下,住在京中云氏大宅。本家同龄孩子多,打打闹闹,偶尔失手也是有的。
  五岁那年,有两位堂兄因故扭打在一处,无意间殃及跟着堂姐妹们在旁看热闹的云知意。
  她被不知谁的扫堂腿绊摔在地,额心正对小碎石杵了下去。虽后来用了许多金贵药膏,还是留下了淡淡疤痕。
  小姑娘爱美,年纪太幼也不合适涂脂抹粉,祖母便命人打了几枚精致小巧的金箔云纹给她贴在额心遮痕。
  却不曾想,到了原州入学后,邺城庠学的部分同窗姑娘们竟也学起来,莫名其妙成了风潮。
  不过,同窗们多用鲜花花瓣贴额再描过,以此表明自己与云知意有不同,并非纯然跟风。
  这种小姑娘心思,上辈子的云知意只觉得好笑,如今却觉得可爱至极。
  噙笑恍神间,云知意的目光落在廊下一隅,高高扬起的唇角稍僵,旋即自嘲轻哂。
  那边,霍奉卿面前站着个鹅黄衣裙的姑娘,正眼巴巴仰头望着他。
  都是同窗,云知意怎会不认识?
  陈琇,邺城庠学为数不多的寒门学子,常年与云知意、霍奉卿一同霸占同届考绩前三甲。
  上辈子,云知意任“州丞府左长史”三年后,陈琇也成了“州丞府右长史”,两人除了公务没什么交情,在众人口中却莫名被凑成了所谓“原州府双璧”。
  此刻只见霍奉卿说了几句话,陈琇便双手合十,眼唇俱弯。
  十六七岁的少女是正当季的花儿,干干净净的面庞,澄澈见底的水眸,一笑便甜美如盛春莓果,让人心生亲近怜爱。
  云知意用膝盖都能猜出霍奉卿说了什么。
  先前霍奉卿不惜低头服软,在她面前说出个“求”字,刨根问底要知道她的算学答卷详情,不就是为博这小姑娘安心一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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