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知时猛地抬头,眼神震惊,手足无措:“姐……”
云知意道:“我认真说的,不是在诈你。还有大半年就要官考,我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我知道,你与言知白向来烦我约束过多,今后我保证不再管,你们随自己心意就好。”
惨遭赶客的言知时很懵,懵到说不出话来。
“霍奉卿,你也不是什么闲人,别一天天陪着言知时往我这儿跑。‘送秋宴’之前我都闭门苦读,放心吧。”
她最后这句话很突兀,还在发懵的言知时完全不懂她的意思。
可霍奉卿却听懂了。
云知意的弦外之意是,她知道他在为盛敬侑做事,也知道他是来确认她行踪的。
所以,她拒绝言知时近期再登门,其实是不想再看到他。
他俊面紧绷,突然有种被欺骗的愤怒与委屈。
原来刚才对他那样和软亲近,就是为了让他别再来烦她。
果然所有的甜枣后面都等着一根棒子,兜头捶得他眼冒金星。
——
和上辈子一样,黑市赌档案收尾很快,到九月十二这日就将所有涉案者缉拿归案。
城中动静闹得很大,不但州丞府辖下近百位捕快倾巢而出,还有几家颇具规模的茶楼酒肆派出小厮满城追着捕快们跑,及时将消息回传,供说书先生绘声绘影向闲人们实时传达。
上辈子的这时候,云知意正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在朱红小楼里对着算学题抓耳挠腮。
这次不一样了,她大大方方带着宿子碧,约上顾子璇,悠哉哉坐在“闻香楼”,各色小零嘴就茶,看说书先生七分真三分假的尽情演绎。
在一众看客忽而咬牙切齿、忽而拍手叫好的喧闹中,顾子璇扶额,压着嗓子道:“这架势,是要将新来那位盛大人架在火上啊!”
连大剌剌的顾子璇都听出玄机了。
说书先生传达“谁谁谁又被官差捕获”时,只要是州牧府官员,他会重点详述此人生平,再捡几件黑市赌档闹得别人家破人亡的实例,无需刻意引导,在座之人已然民怨沸腾。
此次涉事落网者众多,有官有民还有学子。涉事官员也不独州牧府的,州丞府也有两个,但说书先生对那两人就是轻描淡写带过。
“州丞府掌原州权柄这么多年,不是无缘无故的,”云知意咬着糖豆笑道,“盛敬侑这一闷棍挨得也不算亏。”
顾子璇啧舌道:“原州牧这位置跟流水席似的,谁来坐都得很快走人。往常我听人说是这位置风水不好,还真信了呢。这手段,我瞧着盛大人一时三刻难翻身。”
“那不一定。”云知意若有所待。
顾子璇茫然挠头:“他才上任没两个月,辖下的官员就出了这事,眼下民怨全冲着州牧府,百姓对他的第一面观感已恶劣至极,这还怎么翻身?”
正说着,本在专心听书的宿子碧回眸笑道:“哥!”
宿子约大步流星走上前来,对云知意行了礼,又对顾子璇抱拳致意。
见顾子璇好奇地打量着他,云知意便出言引荐:“宿子约,子碧的哥哥。子约,这是我同窗好友顾子璇。将门虎女,身手很是了得。‘送秋宴’时有比武,你们兄妹或许可以同她切磋切磋。”
顾子璇本就是个豪爽性子,见人自带三分熟,跟谁都能攀上话。她当即张口就来:“咱们三个都是‘子’字辈的,瞧这缘分!‘送秋宴’时定要过过招,以武会友嘛!”
“承蒙顾小姐青眼,届时必定讨教。”宿子约笑着应了战。
他们都是云知意信得过的人,既引荐过,她也就开门见山了:“子约,你坐下说。”
宿子约依言坐下,接过妹妹递来的茶盏一饮而尽后,低声笑道:“雍侯世子一个时辰前在南河渡下船了。”
“雍侯世子?!”顾子璇震惊轻呼,“原州可很少来这么大尊的佛呢!怎么下船一个时辰还没进城?没人去迎接?!”
宿子约憋笑:“怎么可能没人去接?州牧盛大人天不亮就带人在码头等着了。”
“那还让他在码头喝一个时辰的风?”顾子璇百思不得其解。
“盛大人与世子打了个赌,说是在日落城门下钥之前,若城中百姓捧桂前去夹道欢迎的人龙能排够十里长,世子就会当街洒五十箱铜角做‘落地赏’。雍侯世子的随侍这会儿正在城中银号兑铜角。”
两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却有了如此不着四六的赌约,荒唐得让宿子约只想笑。
云知意嗤之以鼻:“这什么鬼主意。”
“世子答应了?!”顾子璇与宿子碧齐声惊呼。
宿子约肯定地点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答应了。这会儿州牧府的员吏正满街敲锣打鼓,号召大家捧桂往南河渡方向排人龙。”
宿子约从前并不知道雍侯世子这个人,所以有很多疑问。“大小姐,这雍侯世子为何会应如此荒唐的赌约?”
顾子璇与宿子碧也有同样的疑问。
面对三人充满求知欲的眼神,云知意轻声笑哼:“撒钱是他的个人爱好,只要名目够新奇风雅,他就愿意。”
顾子璇险些没坐稳:“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爱好?!”
云知意淡淡勾唇:“若你出生就是侯府世子,活到六十岁还是侯府世子,既不能接管家业,又没机会出仕做官,那你也会憋出许多古怪爱好。通俗地说,就是吃饱了、活腻了,闲出的毛病。”
从开国主时代起,雍侯家就是世袭侯爵,但家主与世子不能出仕。没人知道为什么,他家自己也不提这茬,世世代代安做富贵闲人。
顾子璇两眼晶晶亮:“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荒唐的大热闹,得去瞧瞧!知意,走!”
“今日的算学题还没做,我得回去了,”云知意笑觑着一脸期待的宿子碧,“子约,你带子碧随她去玩吧。”
得了应许,宿子碧高兴坏了,与顾子璇手牵手就开跑。宿子约摇头笑笑,执了辞礼方才离去。
云知意叫来小二会账,便上了自己的马车。
——
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间,云知意想了很多。
不得不说,南河渡码头这主意虽荒唐,却有用。
对百姓而言,开黑赌坊害人敛财的官员固然可恨,但突然来了个“散财童子”,实实在在将钱洒到他们跟前,是个人都知道该往哪边跑。
此刻的义愤填膺,转头在哄抢“落地赏”时就会被天降横财的惊喜冲淡。
这赌约是州牧盛敬侑与雍侯定下的,大家得了盛敬侑开口替众人讨来的好处,之后自不好意思再对他太过指戳。
至少,将来再痛骂“州牧府全是狗官”时,多少得加一句“盛大人还行”。
这招看起来不着调,却非常实用地帮盛敬侑打开了在原州的局面,百姓对这位州牧大人再不会毫无印象,在黑市赌档案中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州牧府在民众心中也稍稍挽回些许好感。用的还是人家雍侯世子的钱!
云知意直觉这应该是霍奉卿出的主意。
她估计,霍奉卿这次帮盛敬侑逮着雍侯世子这只肥羊,不会就薅这一把,“送秋宴”上多半还有花样。
以上辈子的经历来看,原州所有官员里最懂把控民心走向的,一个是州丞田岭,另一个就是州牧府留府长史霍奉卿。
那时的云知意特别反感这两人操控民心、相互斗法的手段,如今再看,却多了几分别样的感触。
从上辈子的结果来看,她说不好他们这样算对还是算错。
反正,像她那般闷头做事的就是没好下场,百姓就是吃他们那种种手段。不管那手段在她看来有多可笑、多荒唐,只要他们种种煽动的手段一起,民心总是跟着迎风倒。
而她,无论曾经踏踏实实做过多少事,只要一次出错,下场就是被绑缚游街,人人喊打。
想起过往种种,云知意心中涌起些许委屈与愤懑,眼角有薄薄泪意沁出。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地停下了。
隔着车帘传来小梅的声音:“二位少爷安好。”
“许久不见云大小姐,远远看到她的马车,我与大哥便过来打个招呼。”
是霍奉卿的弟弟霍奉安的声音。
云知意撩起车窗帘子,略探出头去:“奉安,许久不见。”
霍奉安手捧一束桂花,笑眯眯扯着兄长衣袖走过来,对她行了礼:“大哥还说,你在送秋宴之前都要闭门苦读,让我多学着点。没想到竟是诓我的!”
“他没诓你。我只是近来闷久了,进城喝茶听书散散心,这就回了,”她垂眸看了看霍奉安手中的桂花,明知故问,“拿着花干嘛去?”
“雍侯世子来邺城啦!州牧大人和他打了个赌,我……”
霍奉安的话还没说完,旁边的霍奉卿忽道:“你自己去喝茶听书?”
“和顾子璇,还有两个朋友,”云知意这会儿不太想理他,便敷衍地笑笑,“你们赶紧去凑热闹吧,我得回去了。”
就在她将要放下车窗帘子的瞬间,霍奉卿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哪来的朋友?”
许是先前想起前尘旧事,云知意此刻面对他的心情本就很复杂,再听到他这么个诛心的古怪问题,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脱口便是带着迁怒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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