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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青梅 (许乘月)


  那时她年岁小,对家中尊长教导的许多事都只能死记硬背,并不知其所以然。到原州生活后,随着年岁渐长,才慢慢借助许多书册,重新梳理了幼时记忆。
  吐谷契是个半农半牧的邦国,最初是由许多部落松散联合而成,与大缙北境隔山毗邻,沿山往东又与另一游牧悍族北狄接壤。
  吐谷契人所占的地盘并不富庶,与得天独厚的大缙相比,环境甚至称得上恶劣。
  他们在农牧两项都处于靠天吃饭的窘迫境地,采矿的手法更是原始粗糙,锻造兵器所需的铁,主要靠与北狄人互市交换而来。
  因锻造兵器的精铁对吐谷契人来说并不易得,所以他们历来就不像缙人这样十八般兵器分门别类,一把便于携带的弯月小刀能被派上十八般用途,杀牛宰羊、割草刈麦、上阵搏命都靠它。
  云知意娓娓道:“弯月形小刀为吐谷契特有,寻常缙人根本用不惯。不管两年前在槐陵北山看守小孩儿的那些人是不是吐谷契人,也多少能说明事情与吐谷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既眼下种种苗头都指向“槐陵北山是田岭命门”,而北山里疑似有人持吐谷契人常用兵器,显然不能自欺欺人地说只是巧合。
  今夜她之所以急匆匆将三人找来商量,就是因为对“弯月小刀曾在北山出现”这个线索高度警惕。
  她自幼所受的教导就是“不该诛心论人”,眼下尚无实证,在背后给田岭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这让她有些唾弃自己。
  可线索牵涉着外敌,兹事体大,她不得不做一次诛心小人。
  “我怕的就是,如若有朝一日田岭突然引狼入室,而军尉府又没防备会有内鬼……真不敢想原州会成怎样的场面。”
  云知意以齿沿轻刮唇角,长长一叹,神情凝重。
  “眼下一切都只是我的推论,还不能轻易将这事当做普通公务摆在台面上来处置。目前我真正能信敢信的,也就你们三人了。”
  顾子璇和薛如怀都已深刻明白事情有多棘手,此刻各自沉默地思索着,一时无话。
  这事当真复杂,任谁智计通天,也很难眼珠子一转就想出万全对策,稍有不慎就会打草惊蛇。
  若然证据不够瓷实,被田岭反咬一口都算轻的。
  云知意倒也不催促他俩发表意见,毕竟她自己都暂无准主意。
  她还猜不透田岭用小孩儿试了什么药,那些药是目前最大的隐患和变数,她本就不擅长耍心眼,此刻委实不知该如何着手才能做到万无一失。
  ——
  良久,薛如怀小心翼翼地提出:“上报朝廷行不行?”
  他此言一出,满室沉默。
  片刻后,霍奉卿放下手中那张字纸,从容否决:“没用。在无确凿实证之前,即便将这些线索上报,朝廷也不会贸然插手。田家身份微妙,与原州许多豪强大族的利益盘根错节,目前田岭在百姓中的威望又还算稳固,朝廷对田氏投鼠忌器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和田岭斗了将近两年,私底下不知将田家盘过多少遍,显然知道许多在场另三人不清楚的事。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心中就有了底:云知意的推测应是大致无误。
  顾子璇忧心忡忡地揉着太阳穴:“照你这么说,若没有如山铁证,朝廷也奈何田家不得。那我们怎么办?就一切如常地干瞪眼,等田岭坐实罪行再跳出来?”
  以不变应万变,这在顾子璇看来倒也是个没法子的法子。
  “话说回来,田家能打的人就三千,哪怕他们引外敌在国境上缠住军尉府的主力,凭他三千人在原州这池子里也掀不起太大风浪……吧?”
  霍奉卿浅啜一口温热茶水,摇摇头:“倒也不能干坐着等。若等到田家将所有布局完成,场面随时可能失控。”
  他的语气颇为平淡,可在场三人却莫名觉得头皮发麻。三人异口同声:“什么意思?!”
  霍奉卿不答,斜睨向云知意,眼神幽邃,其下藏了太多让人看不透的东西。“我饿了。云大人能赏口饭吃吗?”
  这个瞬间,云知意、顾子璇和薛如怀同时生出了打死他的冲动。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吃?!
  ——
  从书楼往饭厅去时,霍奉卿与云知意并肩,渐渐落后了薛如怀与顾子璇七八步远。
  好在那两人沿路都在叽里呱啦地激烈交流着,并没有留意身后。
  云知意越想越不对劲,低声问:“霍奉卿,你方才看我那一眼,是什么意思?就你说饿了之前。”
  霍奉卿稍怔须臾,似是回想起方才所思,唇角淡淡勾起:“我就是在想,云氏家学实在深不可测,至少在史学上是这样。”
  云知意不过循着几缕模糊的蛛丝马迹,竟就从古籍、史册中将事情拼凑得几近严丝合缝。
  其中有些事,还是他和盛敬侑耗尽心力,追着田岭及其党羽查了两年都没完全弄明白的。
  这真叫人不得不服气啊。
  “哦,原来那个眼神,竟是霍大人甘拜下风的意思,”云知意抿住笑唇,“那你现在又偷笑什么?”
  “没有偷笑,”霍奉卿目视前方,一本正经道,“我只是忽然想到,我们的孩子,史学必须辛苦你来教,但算学就万万不可。”
  猝不及防间,云知意的双颊倏地升温,不可思议地笑瞪着他的侧脸。
  方才谈那么严肃的话题,这人竟还能抽空想到“孩子的家学教育”?!
  霍奉卿笑意更深,盯着前面交头接耳说着话的两人,忽地扭头倾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云知意唇上偷了一吻。
  趁着云知意发呆,他重新站直,步子迈得人模狗样,语气一派纵容妥协:“好吧,若你非要连算学都一并教,请务必等到我也在场时,这样我才好及时帮你找补遮掩。”
  话音未落,一记恼羞成怒的粉拳捶在他腹间:“醒醒吧霍大人!你并没有孩子。”
  “将来总会有的。”他握住云知意的拳头,展颜笑开。
  “你还闹?!”云知意好气又好笑地瞪他,低声嗔道,“我正发愁怎么兵不血刃解决田家这事,你……”
  “别愁,有我呢。”他缓缓将长指扣进她的指缝间。
  ——
  大家简单吃过饭后,索性就在饭厅内接着谈。
  霍奉卿看似漫不经心道:“若按我的想法,你们就该当今夜只是听了个鬼故事,什么也别管,独善其身即可。”
  要想兵不血刃地解决田家这件事,风险很大,若证据不够瓷实,说不得还会反被田岭摁死。
  若没有坚定无畏的决心,真没必要蹚这趟浑水。
  他抬眸看向云知意:“也包括……”
  “你给我闭嘴。我除了算学,没有什么比你差的。”云知意明白他是想独自扛下所有危险,自是强硬否决。
  “哦。”他收回目光,又看向薛如怀与顾子璇。
  顾子璇不以为意地笑笑:“田岭三番两次想借我生事,进而扳倒我父亲。就算我这次作壁上观,他也不会与我为善。眼看军尉府即将整军秋训,我会尽快告知我父母兄姐,让他们设法暗中细探北山详情。”
  她没说什么漂亮话,直截了当地选择了和伙伴们一起蹚这浑水。
  薛如怀也跟着笑:“虽我本事不顶大,但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是与你们站在一处啊。”
  大家年少同窗,如今又共在仕途。相识十几年,终归都知根知底。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就已足够亮明心中赤诚信念。
  “好,既如此,那就言归正传。”霍奉卿也不矫情再劝,看看薛如怀,又看看云知意。
  “还记得官考之前那年,我们在槐陵过冬的那个客栈么?”
  二人自是记得,双双点头。
  那次顾子璇并未与他们同行,只能满脸茫然,抓心挠肝地等待霍奉卿揭晓谜底。
  可霍奉卿却不紧不慢地又问:“当时客栈掌柜的夫人佩戴了一枚异形香囊,还有印象吗?”
  薛如怀愣愣摇头。
  云知意却是记得的:“因为那香囊形状特殊,我和子碧还问掌柜夫人要来仔细看过。怎么了?香囊里有玄机?”
  她之所以对那夫人的异形香囊印象深刻,是因为香囊瞧着是一朵花的形状,却不知是什么花。
  当时宿子碧还随口问过,可那夫人自己也答不上来是什么花,只说是从打娘娘庙求来的。
  “香囊里没什么玄机,香囊本身的形状却有玄机,”霍奉卿这才揭晓谜底,“盛敬侑启程进京之前,我凭记忆画了那花的模样。他带去京城找太医署的人问过,前天派亲信快马加急回来告诉我,是吐谷契人为培育出的一种花,叫‘侧叶望月兰’。”
  云知意和薛如怀都不曾听过这个花名,登时陷入迷茫。
  顾子璇却满眼惊骇地瞪着霍奉卿:“难怪你先前说,‘若等到田家将所有布局完成,场面随时可能失控’!这花是做‘提线香’的主要原料!”
  在座都是读书人,根本不必解释“提线香”是干嘛使的,望文生义就能想明白,这玩意儿多半能操控人的神志。
  在大家的注目下,顾子璇整个人渐渐僵住:“吐谷契人自来就擅制诡药。战史有载,古时有一次他们与北狄军队交战前,曾秘捕两名北狄将领,灌下‘提线香’后放其归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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