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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祭无忘告乃翁 (芒鞋女)


  买宅子时周围邻里情况他是了解过的,大多数还是和和睦睦的,除去有两个会来事的老妇人,给她们送糕点时,谭振业故意多和她们聊了几句,直到看对方垂下头他才作罢。
  拜访了邻里,他们就算在这安家了。
  然而谭盛礼却忧心忡忡的,整天唉声叹气,还经常望着窗外走神,入冬后,天气越来越冷,风刮得脸像针扎似的疼,谭盛礼忧思越来越重,连心大的谭振兴也隐隐察觉到了,但不知他所谓何事。
  这天,他们在书房写文章,窗外突然刮来阵大风,院子里的桂花树剧烈颤动,断下两截枯枝,谭盛礼瞬间皱起了眉头。
  “父亲,你是不是担心陈伯?”谭振业心思通透,有的事父亲嘴上不说,脸上都写着的。
  搬家时,父亲邀请过陈伯很多次,希望他跟着过来住有个照应,但陈伯拒绝了,说萍水相逢,受他们衣物馈赠已感激不尽,不敢再奢求其他,还说客栈住习惯了不想离开,他的人生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了,余下的光阴不想浪费在其他事情上,只想专专心心找儿子。
  父亲疼爱儿子的心情,寻常人是体会不到的。
  “是啊。”谭盛礼叹气,“这么冷的天,身体哪儿吃得消啊。”
  人们说那年院试落榜自杀死了好几个,有跳河淹死的,有上吊自缢的,有服毒的,也有去城外跳崖的,他从城里找到城外,每寸土地每寸土地的找,掘地三尺都不肯放弃,刚进城他手里有钱,能请人下河打捞,钱用完后,就只能靠自己了,城外每座山头都找遍了,谭盛礼有心帮他找也无从帮起,可每每想到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心里就不是滋味。
  天底下能有多少父亲会这般坚持不懈的寻找儿子啊。
  谭盛礼不想他出事。
  “父亲要是不放心,待会去客栈看看,送点药材过去。”谭振业思索道,“陈伯明白父亲的好意,父亲不必介怀。”
  陈伯不搬来纯粹不想欠人情,于他们而言是举手之劳,落在陈伯心底是沉重的枷锁,像客栈老板的收留之恩,厨子的款待之恩,陈伯哪次提起不是既感激涕零又心情沉重得无可奈何啊,如果有得选,陈伯宁肯露宿街头也不会住客栈,可为了找儿子,他别无他法。
  正直善良的人,最怕的就是欠人情,尤其还是还不起的人情。
  陈伯能接受外人的最大的善意,就是他们赠与的衣物和被褥了,做得再多些,恐会压得老人家喘不过气来。
  谭振业明白的道理谭盛礼如何不懂。
  “罢了,就这样吧,待会你去客栈问问他身体怎么样……”
  谭盛礼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问道,“换你们是陈伯,你们是怎么做?”
  语声刚落,就看谭振兴端正了坐姿,忐忑道,“父亲,是明天的功课吗?”
  他是无法理解陈伯的,开枝散叶延续香火是男人职责,原配去世理应续弦再娶,多生几个儿子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陈伯那时候不娶就算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独子失踪该再娶了吧,结果陈伯做事一根筋,竟把田地卖了进城找人,人如果活着就算了,目前来看,人早死了,散尽家产就为找具尸体,何必呢?
  谭振兴是真不懂陈伯想什么,不过他没吭声,枪打出头鸟,他才没那么傻呢。
  “那就明日的功课吧。”谭盛礼道,“子院试不第而失,其父卖田入觅子,多年不得,穷得以逆旅老收庖济而生,盖不欲欠更多情,遇他人济时却也,汝何看?”
  谭振兴扯着嘴角嘿嘿笑了两声,心里已经胸有成竹了,偷偷拿出纸写上关键字,以防待会给忘了,谭振学坐在他旁边,偷偷瞄了眼纸上的字,无语望天,“大哥,其父爱子之心所异也,为不及知,亦莫非。”每个父亲疼爱儿子的心情是不同的,谭振兴不能理解也用不着批评别人,同为男人,陈伯做到了很多男人做不到的事。
  他寻找的仅仅是儿子吗?
  不是,还有他对妻子的承诺,妻子先逝,他答应她要好好抚养儿子长大成人,儿子失踪,他日他有何脸面去见妻子?
  谭振兴仅用不孝两字就抹灭了陈伯为人夫为人父的作为,太武断了。


第34章
  谭振兴略有不快的盖住纸上的字,一副‘你别想剽窃我’的眼神瞪着谭振学,“凡事因人而异,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见解,咱们互不干涉,等文章写出来再说罢。”他承认谭振学勤奋刻苦,文采斐然,但他也不差,父亲说自己的心思如果用在学业上,超过谭振学是早晚的事。
  要知道,自己在诗文方面天赋极高,前两次作诗,谭振学都不如他。
  大哥,始终是大哥!
  兄弟两暗中较劲之事谭盛礼向来不插手,但他看不得谭振兴得意洋洋的嘴脸就斥责了两句,“兄弟友爱的道理又抛在脑后了是不是,还是说写了两首好诗就尾巴翘上天了?”
  成大事者喜怒不形于色,谭振兴则生怕旁人不知他心里想什么,表情生动夸张,比说话还富有情绪波动,怪不得谭盛礼想打他。
  就是长了张欠揍的脸。
  外边风越来越大,雾沉沉的天不多时就昏暗下来,不仅是谭盛礼皱起眉头,谭振学也忧心忡忡,“风太大了,陈伯会不会出事啊?”
  “父亲,不如我去客栈看看吧……”谭振学不放心道。
  风呼呼地吹着,仿佛嘶吼咆哮的怪物在空中盘旋不散,谭盛礼眉头拧成了川字,沉默半晌,道,“去吧,顺便把生隐的信送出去。”
  他们进城大半个月了,结果太忙忘记提醒谭生隐写信回去报平安了,谭辰风没收到消息想必此刻正急得团团转,要不是今早大丫头在院子里喂鸡说怀念家里的鸡笼,他恐怕还想不起这茬,问谭生隐,谭生隐也给忘了,赶在午饭前把信写好了。
  经谭盛礼提醒,谭生隐顿时想起来了,“成,我这就回屋拿。”
  跟着谭盛礼过得很充实,无论是背书还是写文章还是作诗,心无旁骛,根本没心思想其他,他推开椅子,忙跑了出去。
  信很薄,谭振学问他写了住址没,赵铁生明年进城参加院试会提前来,没有住址他进城没去处。
  “写了的。”
  谭振学点头,接过信就和谭振业赶着马车走了,家里两辆马车,搬进宅子后卖掉了辆,这辆还没来得及卖的,这会刚好派上用场。
  随着车轮声慢慢远去,宅子又恢复了安静,谭盛礼和剩下的两人道,“刚刚讲到哪儿了?”
  “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谭振兴摇头晃脑的读给谭盛礼听,谭盛礼毫不犹豫地抬手拍他脑袋,“又不是几岁孩童,矫揉造作给谁看呢……”读书都改不掉浮夸的毛病,不知跟谁学的。
  谭振兴摸摸脑袋,心下委屈,读书必须摇头晃脑不是谭盛礼要求的吗,好端端的怎么又批评他了?
  他身体坐直,慷慨激昂地重新读了遍,谭盛礼这才接着之前的往下讲。
  他讲课会从文章衍生出诸多内容,几句话,他能讲两个时辰,平时四个人等着他讲课,他会点到即止,今天只有谭振兴和谭生隐,他讲得就多了,听到后边,谭振兴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沉浸于谭盛礼的学识渊博而没听进去多少,谭生隐握着笔奋笔疾书,生怕漏掉了什么关键。
  作为老师,谭生隐的求学态度无疑是令人满意的,谭盛礼特意放慢语速配合他。
  不仅这样,他试着糅合了些高深的内容进去,谭振兴撑着脑袋昏昏欲睡,谭生隐则格外神采奕奕,两人表现截然相反,谭盛礼拿起手边的木棍就揍了谭振兴两下,“听不进去就滚。”
  “听得进去听得进去。”谭振兴张嘴就来,脊背再次挺得直直的,“父亲,你为什么懂这般多啊。”谭盛礼懂得越多,他们日子就越惨,几个句子,谭盛礼讲了好久,久到他都快忘记文章本来的释义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谭盛礼不指望他说的是好话,怒道,“都是被你们几个不成器的给逼的。”
  好吧,谭振兴不说话了,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听谭盛礼讲课。
  整个下午,谭盛礼总共讲了四段文章,提到了六本书,且是谭振兴没听过的,其中有两本他尤为感兴趣,问谭盛礼,“父亲,你提到的书郡城有卖吗?”
  “没有。”那是他在翰林院里翻到的古籍,并不在民间流传,他曾抄了本放在自家书房,谁知后来被儿子贱卖给了武将家,那名武将甚至都不懂那本书有多珍贵……回忆涌来,又是痛心疾首暴跳如雷的心情,谭盛礼深呼吸两口子,平复心底翻涌的情绪,心情复杂道,“真想看就好好考科举,他日到了京城或许有机会。”
  “不用不用。”谭振兴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用那么麻烦的。”
  大不了不看,去京城多难啊,凭科举入京就更难了。
  他有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数的,县试能得第四是靠其他人成全,想入京少说得过乡试,就他目前这半吊子水准,哪怕谭盛礼说他能考上举人他自己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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