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在谭盛礼面前,他们毫无保留的表达自己的想法,卯足劲想得到谭盛礼的认可。
谭盛礼威望甚重,能得他赞扬半句足以回家炫耀半个月,没人不想成为长辈眼里能光耀门楣的孩子,故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谭盛礼都认真听着,神色专注,不插嘴不打断。
直到无人起身发言,谭盛礼又问,“诸位以为品行重要还是科举重要?”
学生们异口同声,“当然是品行了。”
谭盛礼笑了,“那为什么陶冶性情的书没人看呢?”
众人:“……”
这个问题又把他们难住了,谭盛礼再次跳过,让他们好好回去好好思考这个问题,并以此为功课写篇论文,学生们哀嚎不已,想说这道题也……太难了吧。
有人熬不住了,偷偷向叶弘打听叶老先生何时回来,叶老先生的课虽然让人头疼,不至于像谭盛礼想一出是一出的。
祖父的事儿叶弘哪儿说得清楚,含糊不清回了两句,却是没给具体日子,待回府后和祖父说起此事,沾沾自喜道,“谭祭酒博览群书是真,性子却不讨喜,私底下好些人议论他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叶弘知道祖父不喜谭盛礼,语气不由得带着轻蔑,哪晓得静坐垂钓的叶老突然变了脸,用力地握住鱼竿,鱼竿颤动,连带着湖面的水起了涟漪,叶弘怔住,迎上那双深沉锐利的眼,心跳漏了半拍。
“谭祭酒性情怎样也是你做学生能评价的?平日教你的尊师重道都忘了是不是?”
叶弘讪讪,“祖父教训的是。”
叶老先生再不喜欢谭盛礼是他的事儿,叶弘作为晚辈,又是国子监的学生,轻佻不屑地议论老师是非,简直目无尊长,要知道,叶老先生也是老师,最重师道尊严,岂能任由晚辈议谭盛礼长短,叶弘自知犯了忌讳,低眉认错,叶老先生冷然,“回屋抄书去。”
“是。”
祖孙两的这段小插曲谭盛礼并不知晓,这日去叶家拜访,只觉得叶弘温顺礼貌多了,以为待他为客的缘故不曾多想,叶家宅院清幽,不过处处透着质朴,谭盛礼跟着叶弘进了叶老先生的书房,书房差不多有两个房间大,两面墙的书架堆满了书,整齐有序,谭盛礼粗略地扫了眼,最靠近门边方向的多和算学有关的书籍,越靠近书桌,越是修身养性的书。
谭盛礼有些惊讶,他以为叶老先生痴迷算学,算学类的书籍必离书桌最近呢。
“来啊。”书桌边的叶老先生抬眸,目光淡淡的瞥了谭盛礼眼,“听弘儿说你找我有事,什么事啊。”
语调平平,怎么听都不是寻常待客会说的话,叶弘立在旁边默不吭声,祖父不喜谭祭酒毋庸置疑,否则不会如此冷淡,叶弘偷偷打量谭盛礼,后者不显怒意,礼貌地朝他祖父拱手,“老先生身体不适,谭某想来问问你身体怎么样了?”
“不敢劳祭酒大人操心。”
叶老先生低着头,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弘儿,给祭酒大人倒茶。”
“是。”
谭盛礼落座,叶老先生没有歇笔闲聊的意思,谭盛礼开门见山,说起他代课的情形来,叶老先生几不可闻的哼了哼,在算学课上讲其他课,亏他敢,叶老先生道,“叶某因病告假,祭酒大人代为授课,自是祭酒大人想讲什么就讲什么,叶某哪敢多说。”
话说得不好听,但语气比之前好很多,他人不在国子监,但国子监发生的事儿瞒不了他,从叶弘这两日的表现来看,叶老心里挺佩服谭盛礼的,这个孙子恃才傲物,算学这门的功课能耐着性子好好做,其他门的功课是能敷衍则敷衍,可以说完全不上心,但这两日不同,孙子来书房要了好几本书去,昨日突然问自己书房的书排序是不是有什么讲究,他多问了两句,孙子说为了完成谭祭酒布置的功课。
为什么陶冶性情的书没人看?
叶老先生自己想了许久,年轻人性格冲动,急功近利,凡事只看眼前的利益,哪儿看得长远啊,陶冶性情于年轻人而言太陌生了,因为看不到实质的好处,谁愿意看,就像算学,国子监自古就有这门课,真心喜欢的人有多少?还不是科举制度改革,学生们看到算学的重要不得不花心思认真学吗?
他纳闷谭盛礼布置这些功课想做什么。
摒退叶弘,开门见山的问谭盛礼,“弘儿说你布置的功课别出心裁,不知谭祭酒有何用意?”
“藏书阁藏书丰富,许多书却无人问津,谭某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谭盛礼感慨。
叶老先生眼神微震,他任算学先生多年,自是清楚谭盛礼话里的意思,廖逊在时,经过藏书阁门前就会叹气,他问廖逊为何,廖逊不肯多言,只道,“国子监不该是这样的啊……”
此时再听这话,叶老有些晃神。
第146章
早前听闻谭盛礼为新任祭酒,只以为廖逊老眼昏花看走了眼,谭盛礼真要有能耐不会熬到这个岁数才是新科状元,廖逊举荐他真真是糊涂至极。
可这一刻,叶老先生觉得自己错看了谭盛礼,他放下笔,认真地看着谭盛礼。
谭盛礼端着茶,坐姿优雅,身上的灰色长衫恰到好处流露出他的宁静朴素来,叶老先生别开脸,委实不想附和谭盛礼,故而装作不屑地说,“国子监历来如此,谭祭酒莫是想学那权臣做派,新官上任三把火烧了再说?”
“叶老先生言重了。”
他来拜访叶老是想推心置腹与其聊聊国子监的事儿,他相信叶老先生和他想法相同,教书育人,重在教学生明理,而非事事以科举为先,谭盛礼说,“谭某想改变国子监重科举的观念,叶老先生以为如何?”
叶老先生惊住,怔怔地望着谭盛礼说不出话来。
“谭某以为声,品行比科举更重要,学生们只惦记科举功名而忘记修德行,哪怕他日入仕为官,也是朝廷和百姓的隐患。”谭盛礼没有任何隐瞒心思的意思,继续道,“品行若好,纵使不做官也会受百姓敬重爱戴,地位于官员无异,反之,若学高品低,为官被百姓质疑唾弃,丢掉的则是朝廷的声望……”
叶老先生内心震动,尽管心里猜到谭盛礼想说什么,可不敢相信他将自里所想清清楚楚说出来,他张了张嘴,因着震动,坚定的目光有些动摇,“你……廖逊与你说的?”
“廖兄疾病缠身,心有余而力不足,谭某想试试,不知叶老先生能否帮忙。”
叶老先生喉咙似乎卡了口痰不上不下地不甚舒服,背身重重咳了两声,咳得脸色通红,依着他性格,宁死不想和谭盛礼打交道,可面对这样诚恳真挚的求助,叶老先生抹不开脸拒绝,“谭祭酒不会不知叶某有个学生姓方吧。”
那位隐晦地说了些谭家的人,叶老先生嫉恶如仇,自是瞧不起谭家人做派的。
“此事关乎学生们的前程,还望叶老先生考虑考虑。”谭盛礼没有背后说人坏话的习惯,至于方举人在叶老先生面前暗示了什么他并不在意,他始终相信,哪怕性格不合也能共事,因为老师都希望学生过得好,叶老先生对他的不喜欢,和学生比起来不值一提。
叶老先生面露沉吟,想问谭盛礼什么,欲言又止,只道,“我想想吧。”
离开叶家,谭盛礼又去拜访了国子监其他先生,最后是柳家,和叶家差不多,书房堆满了书籍,柳家几个孩子在书房里看书,柳璨儿孙都在,柳璨共有两子两女,两个儿子都以成亲,各自育有两个儿子,六个人坐在书桌边,认真背读文章,见到他,柳璨长子眼冒精光,极为热络地起身相迎,柳璨好笑又好奇,更多的是无奈,“让祭酒大人见笑了。”
“哪儿的话。”
柳家家道中落,因手头拮据,两个儿子在私塾读了两年书就辍学了,后来因廖逊扶持,柳璨做了国子监教书先生,家里条件稍微改善了些,柳璨让儿子重新读书,但辍学多年,即便重新读,他们也考不上功名,说起来,也是他学识不够,没法为他们答疑解惑……
柳璨递上茶,让他们先出去,几个孩子规规矩矩的行礼退下,到门边时,柳璨长子突然探头,“祭酒大人,和父亲聊完正事能否瞅瞅我们功课?”
那双眼清澈明亮,让谭盛礼想到了谭振学,谭振学爱读书,读书时那双眼便如这般明亮,他道,“好。”
柳陇笑逐颜开,再次拱手,迅速地退了出去。
“劳祭酒大人费心了。”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谭盛礼看了眼书架,密密麻麻的书,都是没有封皮的,柳璨解释,“这些书都是我自己抄的,柳家不复往昔,总得为子孙留点什么才是……”柳璨负责藏书阁书籍借阅,待在藏书阁的时间多,就学袁安朱政抄书,为了节省纸张,装订时省了封皮,别看他是教书先生,却只擅长乐器,这些书他能读懂的很少很少。
这也是他没办法教儿子的原因。
担心谭盛礼不喜欢这个话题,他问谭盛礼来柳家的原因,谭盛礼重复他在叶老先生面前的那番话,柳璨似乎并不觉得意外,相反,露出恍然的神色来,“廖祭酒在时没少长吁短叹,问他也不肯说缘由,想来是为此事吧,作为教书先生,承蒙谭祭酒看得起,有需帮助的地方请直言,柳某定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