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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祭无忘告乃翁 (芒鞋女)


  他已经派人通知少爷去了,此番先来探探谭盛礼的动机。
  “杨管事。”谭盛礼身量比管事稍高,眼神不期然的落在他图纹繁复的衣领上,衣领右边,绣着小小的杨字,他恍然,“可是给管事添麻烦了?”
  载货的船只已经靠岸,谭振兴站在岸边等待扛麻袋,阳光明媚,三人站在人堆里格外显眼,谭盛礼解释,“还望管事别多想,犬子整日在屋里读书,有心给他找点事做而已。”纸上得来终觉浅,唯有亲眼去看,亲耳去听,亲眼去看,才不会纸上谈兵,泛泛而谈。
  他神色坦然,管事倒不知说什么了,沉吟片刻,低眉顺目道,“不麻烦,小的问问而已,扛麻袋辛苦,害怕几位少爷承受不住。”
  养家靠谭家的书从武将转成文官,谭家人却沦落到给杨府做苦力活的地步,传出去对杨府名声不好。
  “多谢管事提醒,他们天天砍柴贴补家用,习惯了。”
  管事语塞,好在他派去知会少爷的小厮回来了,他行礼,“小的还有事处理,先行告退。”
  说着,他大步走向小厮,“少爷怎么说?”
  “少爷说给谭家人两百两银子,让他们以后别在咱面前晃了。”
  管事皱眉,看了眼目光平视着前方的谭盛礼,直接给钱谭家人怕不会接受,他想了想,“去问问老爷的意思吧。”京里多少双眼睛盯着,行错半步就被惹来话柄,杨府好不容易摆脱武将的头衔,如果因此事又被人们品头论足说是武夫出身,老爷不得气死啊。
  小厮瞟了眼岸边扛麻袋的读书人,“是。”
  谁能想到,堂堂户部尚书府,会因谭家人的到来乱了阵脚呢,谭盛礼亦不知,他走向扛着麻袋走路颤巍巍的谭振兴他们,问他们,“重不重?”
  谭振兴嘴角勉强扯出抹笑意,想说不重,可不争气,眼泪哗哗的往外涌,啜泣道,“重。”
  五十斤比想象中要重得多,麻袋落在肩头的刹那,连人带麻袋差点撞地上,顾及周围有很多人看着硬生生憋住了,“父亲……京里人的钱不好挣啊。”谁说的遍地是黄金,骗人呢。
  “没事,慢慢就习惯了,五十斤太重就三十斤罢。”谭盛礼跟着他们,说话分散他们的注意,奈何几人动作慢吞吞的,被后边人赶超……
  等谭振兴他们把麻袋扛到马车旁卸下,刚刚排他们后边的汉子又扛着麻袋来了,也就说,他们走一趟,人家走了两趟,而且人家肩膀扛的两个麻袋,谭振兴:“……”
  明明他们天天进山砍柴练腿功,速度怎么就如此慢呢?他低头,目光灼灼的看向汉子双腿,汉子将长袍系在腰带里,露出的腿并不算粗壮,他磨了磨自己脚底,心想没理由会差劲这么多啊,他的腿可是踹过土匪的,怎么连个扛麻袋的汉子都比不过,所谓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他问汉子,“这位兄台,你以前是练过吗?”
  汉子茫然的啊了声,看看谭振兴,又看看谭盛礼,知道他们是读书人,和自己不同,局促道,“是。”
  谭振兴又问,“怎么练出来的?”他也天天练,怎么就练不出来呢?
  汉子摸头,“天天来。”
  谭振兴了然,简单的说就是熟能生巧,天天扛麻袋,越扛速度越快,他踢踢腿,坚决不能落于人后,唤揉肩的谭振学道,“二弟,咱们也快点罢。”
  话完,嗖的下就冲了出去,冲到半路,回眸催谭振学他们快点,大有和汉子比个高低的阵仗,这不服输的劲儿看得谭振学扶额,回了句,“来了。”
  然后就看谭振兴跑得更快了,步伐紧张轻快,比那日在土匪面前表现得还激动。
  谭振学:“……”
  “他怎么了?”汉子云里雾里,他在码头扛了几年麻袋,从没遇到过读书人主动来扛麻袋的,更不曾看到流着泪扛了个麻袋后又欢呼狂奔的,他眼里充满了困惑。
  谭振学不知怎么向他解释,礼貌地笑了笑,“无事。”他解释道,“以前没有扛过麻袋,刚开始,总会有点激动。”
  熟悉谭振兴如他们,当他振兴的眼神落在汉子腿上那刻他们就知道谭振兴想什么,谭振学不好明说,不着痕迹望向面露无奈的谭盛礼,心下庆幸他来了,要不然谁压制得住谭振兴啊,他说,“父亲,五十斤太重了。”
  身体吃不消。
  “五十斤太重就三十斤罢,我与管事说说,量力而行。”谭盛礼没有丁点指责之意。
  谭振学颔首,“是。”
  待谭盛礼和管事说明,谭振学和谭生走向货船,却看谭振兴扛着个五十斤的麻袋,还让人往上再加个麻袋,他咬着牙,双腿止不住地颤抖,后边的人看他吃力,摆手道,“先走吧,扛两个麻袋会要你老命的。”
  对做体力活的人来说,身体是出不得岔子的,但凡受点伤就得养很久才能恢复,他们不知道读书人怎么跑到码头搬货,却是善意地提醒。
  哪晓得谭振兴不肯,放低重心,喘着粗气道,“我能行。”
  不知是汗还是泪,大滴大滴的顺着脸庞滑落,担心他逞强受了伤,谭振学和谭生隐忙上前劝他,“大哥,来日方长,咱们今天累狠了,明早起不来不是就耽误了吗?父亲和管事说了,咱们扛三十斤的麻袋就好。”
  “三十斤?”谭振兴仰起头,汗水眼泪糊了整张脸,“那就搬三十斤?”
  “嗯。”
  “呼。”谭振兴挺直腰,直直将麻袋摔下,工钱是根据麻袋重量给的,重量越重,扛的麻袋越多工钱越高,既说好三十斤,扛五十斤的麻袋就不划算了,他长长地吐出口气,揉揉肩,走向三十斤麻袋的队伍,“给我两麻袋。”
  谭振学:“……”他的话是白说了?
  好在有谭盛礼,他劝谭振兴,“扛一个罢。”
  声音清润,疲惫不堪的谭振兴猛地没听出来,爽快的说不用,偏头看是谭盛礼,忙把话收了回去,“父亲说的是。”
  可能扛过五十斤麻袋的缘故,三十斤的麻袋扛在肩上轻松得多,简直健步如飞……然而两趟就坚持不住了,速度越来越慢,慢到后边,步履蹒跚像个老人,谭盛礼不催他们,跟着他们来回走,时不时找话题和他们聊。
  太阳慢慢升高,在几个汉子同时冲向最后个麻袋后,活儿终于完成了。
  后背衣衫早已打湿,汗水像雨唰唰唰的往下淌,谭振兴精疲力竭,其他汉子们就地坐在阴凉的地儿休息,他害怕丢读书人的脸,硬是拼着最后口气冲进凉亭,在亭边围栏边的长凳才坐下,脸贴着冰凉的柱子,呜呜呜失声啜泣。
  亭里有路过乘凉的人们,被谭振兴吓得抓起包袱就走。
  谭振兴是真顾不上了,屁股贴着长凳就挪不动了,谭盛礼提着壶茶来给他们解渴,久旱逢甘霖,谭振兴恨不得仰天长啸。
  麻袋装上马车已经运走了,管事大声吆喝着排队领工钱,听到工钱二字,瘫坐着的谭振兴双眼亮了亮,站起时双腿不听使唤的软了下去。
  “父亲,好像走不动了。”
  累,太累了,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真不知其他汉子是故作轻松还是真不知道累,他撑着围栏,麻木地抖了抖腿。
  “无事,休息会再去。”谭盛礼去茶铺还了水壶,和茶铺老板聊了几句,他风度翩翩,谈吐高雅,再看累得衣容狼狈的谭振兴他们,完全不像父子,缓过劲来的谭振兴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正了正衣冠,问谭振学,“好看点没?”
  “嗯。”
  领工钱的队伍排得很长了,谭振兴满意地往外走,“领工钱吧。”
  扛个五十斤的麻袋给六文工钱,扛个三十斤的麻袋给四文工钱,谭振兴边过去排队边计算自己该领多少工钱,队伍里的人和他差不多,嘴里不住的念叨着,“二十九个麻袋,五十斤的十四个,三十斤的十五个,十个五十斤的麻袋六十文钱,四个是二十四文钱,加起来就是……”
  谭振兴前边的是个体型壮硕的汉子,手臂比徐冬山的手臂还粗,看看他,再看看自己,谭振兴识趣的闭嘴不说话,倒是他后边的谭振学和那人说,“一百二十四文钱,兄台该领的工钱。”
  汉子回眸,眼神带着被人打断后的不满,然而看到谭振学的打扮,脸上的不满敛了去,怔怔地问,“你是读书人?”
  谭振学拱手,“是。”
  汉子没作声,眼皮上掀,嘴里嘀嘀咕咕的仍自己算,可他算学不好,到管事面前都没算出个数,管事报他的麻袋数和工钱和谭振学说的相同,领了工钱后,他不着急走,而是在等什么。
  他后边就是谭振兴,谭振兴算学不差,多少工钱早算清楚了,哪晓得和管事报的数有偏差,麻袋数翻倍不说,工钱更是多得离奇,谭振兴回眸张望,谭盛礼还在茶铺前和老板在聊天,他心下窃喜,然而又怕出事,半晌,按耐不住狂喜躁动的心,决定老老实实提醒管事弄错了……谭盛礼耳聪目明,要知道他昧着良心多收钱肯定不会放过自己的,他虽然很想多挣点钱,但害怕挨打。
  管事像没听到,吩咐账房先生数钱,谭振兴深吸口气,大声道,“管事,你给算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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