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监牢已经是傍晚了,张县令邀请他去府里做客,顺便考察考察孙子功课,儿子听闻谭盛礼回县里,火急火燎地带着孙子赶来,就为让谭盛礼点拨几句,以往自己和谭家人交好,笃定谭家人趋炎附势抱自己大腿,如今恨不得自己时常和谭盛礼书信往来,问些科举类的问题也好。
“我照你的吩咐,天天差衙役去街上转悠,碰到地痞无赖欺负人就出手帮忙,慢慢的,街上风气好了不少。”公务上的事他不好请教谭盛礼,但谭盛礼若有好的提议,他作为父母官,为了百姓安稳义不容辞,“咱们桐梓县穷,衙役补贴少,我吩咐他们外出巡逻,每个人都懒洋洋的,告诉他们是你的意思,倒是心甘情愿的去了。”
张县令没有嫉妒的意思,纯粹钦佩谭盛礼品行,高洁名士,忍不住的让人趋之若鹜,他带谭盛礼沿着街道逛了几圈,有认识谭盛礼的,纷纷上前和他打招呼,其中有对老夫妻,他们真诚的感激谭盛礼和张县令,两人的儿子挑着担子去村里卖货,留下他们摆摊,常常有地痞来找茬,自从衙役在街上出没,那些人收敛了很多。
他们劝谭盛礼,“你出门在外小心点,我怕他们对你不利。”
“无碍的。”
当晚,谭盛礼歇在张府,翌日,带着乞儿回府城时,马车在城门外被几个穿破烂衣服的地痞拦住,他们手里拿着棍子,指甲剔着牙,看模样就不是好惹的模样,谭盛礼是随商户进货的马车回府城,见状,他撩起车帘下地,朝众人拱手,“见过诸位。”
几人是来收拾教训谭盛礼多管闲事的,他们是县里出了名的地痞,靠敲诈勒索过日子,以前不告到县衙张县令不管,而如今,张县令听从谭盛礼的意思竟然遣衙役巡逻,慢慢的,摊贩和商户知道有衙门撑腰,越来越不怕他们了,甚至扯着嗓门吆喝故意引衙役来,以往他们是霸主,无人敢招惹,眼下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念及此,最中央的彪形大汉问,“你就是谭盛礼?”
看着就是个文弱书生,竟敢惹他们,活腻了啊,他抖了抖宽厚的肩,斜嘴露出阴狠凶悍的表情,谭盛礼再次拱手,“是。”
乞儿坐在车上,为此很是担忧,谭盛礼是受张县令邀请回县里的,谭振业在客栈温习功课并没跟上,他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赶车商人的肩膀,示意他掉头回去搬救兵。
前边,彪形大汉吐了口水,“就你还敢和我们为敌……”
“谭某无意和诸位为敌……”谭盛礼明白几位找他的原因,他道,“诸位身强力壮,何以欺负老弱孤寡?”
地痞无赖欺软怕硬,受他们欺负的多是没有还击之力亦或者不想生事端的人,闻言,彪形大汉冷哼了声,“老子欺负谁干你屁事,识相的就写信给张大人让他撤回巡街的衙役,否则,别怪兄弟几个不客气了。”说着,最边上的男子挥着棍子就冲上前,谭盛礼俱不闪躲,只叹气,“谭某的命不值钱,死了就死了,把你们也搭进去划算吗?”
谭盛礼打量着几人,年纪都不算大,最小的和谭振业差不多,他感慨,“世道如果不好,诸位以此讨口饭吃谭某许是能体谅一二,可世道这般好,为何偏偏这样呢?”
这几年绵州风调雨顺,亦不曾有战事发生,百姓说不上富裕,但不至于饿死人,在场的都是四肢健全身体刚健的汉子,怎会沦落到做地痞无赖,谭盛礼道,“不知诸位家中可有父母……”
看他临危不乱,和百姓口中说的并无出入,男子杵着棍子,抖着腿洋洋自得,“得娘早已不在。”这语气在说‘没有人管得住我’。
谭盛礼又问,“不知可有妻儿?”
年纪稍大的两位神色僵了僵,谭盛礼看清他们的神色,便道,“为人父,多希望子女成材,老百姓在地里辛苦刨食,存了银钱后想方设法的送子孙读书,渴望他们入仕为官,商人走南闯北,不过奢望多攒些银钱让子孙过得轻松些,武将日日操练其子孙,文官日日督促子孙功课,众人皆认为,文官的子孙读书厉害,武将的子孙功夫厉害,而你们呢……”
抖腿的男子不屑道,“老子连媳妇都娶不上,哪儿管子孙的事……”真有儿子,也是他孝顺自己的份儿,他爹都没为他操过心,他凭啥要为儿子操心。
但年纪大的两个男子皱起了眉头,但听谭盛礼问他,“以后娶妻生子了呢?”
“老爷给他吃给他穿就不错了,还要老子咋样?”
谭盛礼摇头,“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可想过他的将来?”
“别给老子拽文……”男子的话未说完,被年纪最大的人打断,“让他说,我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官道上陆陆续续有马车来,俱目不转睛地盯着谭盛礼看,又看向来者不善的几个地痞,有人认出谭盛礼,跳下马车怒斥他们,谭盛礼拱手道谢,说道,“无碍的,我与他们说说罢。”
谭盛礼想告诉他们的道理很简单,人活下去的方法有很多种,换种活法照样能活下去,尤其作为父亲,更该给孩子做好表率,要不然孩子出门,许是只能换来旁人的那句‘就是他,他父亲是地痞……’,言语伤人六月寒,于孩子而言,父母是他们的天,天塌了,他们又该怎么何去何从,是像世人嘴里那般‘继承父亲的衣钵’,还是拨乱反正活成被人尊敬的人?
“谭某以为,人生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要因为父母待你不好就自甘堕落,不要因为世上没了亲人就自暴自弃,不要因为孩子不懂事就漫不经心不引导,不要因为……”谭盛礼说得很慢,着重看向那两个有家室的男子,“不要因为靠着不义之财能给家人带来好的生活。”
家人宁肯活得堂堂正正,而非出门受人指指点点。
“呵呵……”抖腿的男子回眸看向身后的人,“不愧是读书人,能说会道堪比茶馆说书的,说这么多,还不就是怕死。”
慢慢地聚集过来许多人,谭盛礼拱手,声音仍如往常般清润,“谭某觉得几位给我陪葬不划算罢了。”
“牙子哥,你说怎么办?”抖腿的男子刚问出口,但听中央的彪形大汉道,“咱们走吧。”
抖腿男:“……”
“就这么算了?”不好好教训教训谭盛礼,再过不久,他们在桐梓县就没法待下去了,彪形大汉沉眉,声音低沉有力,“走。”
话完,扔了手里的棍子,朝谭盛礼拱手,掸掸衣衫,头也不回的走了,分外潇洒,其余几人不敢造次,恶狠狠瞪了谭盛礼好几眼,不情不愿的跟上去,“牙子哥,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咱们输了……”彪形大汉道,“仅凭言语就能煽动摊贩不受我们威胁,我们输了。”
“怎么就输了?”男子不解。
彪形大汉回眸,看了眼站在马车边向其他人道谢的谭盛礼,“我们和当年被我们赶走的地痞有什么区别?”以前他们为了占地和别人拼命,用蛮力把那些人赶出了县城,而眼下,谭盛礼没有用武力就让他们败了,彪形大汉道,“他担得起别人对他的赞扬,说实话,你们用那些花来的钱就没良心不安吗?”
他已成亲,家里有两个孩子,他们很崇拜自己,在外人面前总吹嘘他是何等的厉害,而真实情况如何,他心里门清,“其实他有句话说得很对,世道这般好,我们能依靠其他活下去的,你们就不想娶个媳妇安安稳稳过日子吗?”
其余几人沉默,他们是地痞,其中有两个还是乞丐,蒙牙子哥看得起,跟着他混口饭吃。
“哪有女人愿意跟着我啊。”
谭盛礼已经上了马车,彪形大汉收回视线,“会有的。”
谭盛礼坐进车里,乞儿警惕地望了眼外边,纳闷,“谭老爷不害怕?”
“他们良心未泯,加以引导,会改邪归正的。”马车里烧着炭炉,谭盛礼将手靠近炭炉,问乞儿,“你害不害怕。”
乞儿点头,他最怕的就是地痞,谭盛礼笑道,“乞儿不用怕,他们亦是可怜人。”没有人生来就是地痞无赖,许是生活所迫,许是无人引导,又许是认为活得容易些,无人告诉他们,选了这条路,其实比其他更艰辛,做坏事容易做好事难,但世人待好人和坏人的认知评价不同,子孙也活得不同。
“谭老爷,他们如果打你怎么办?”
“他们不会的……”谭盛礼徐徐和乞儿解释,“张县令遣衙役上街巡逻,庇佑街上摊贩百姓,他们若真的不知悔改,摸清楚衙役巡街的时辰和方向,照样能为非作歹,毕竟县衙衙役少,不可能每条街都有衙役巡逻,然而从衙役巡街后,他们就收敛许多,不仅仅因为摊贩们不怕他们了,更因为他们之间有人不想做地痞了。”
昨日老夫妻提醒自己时振振有词,许是地痞故意透露给他们的,再有,真想报复自己,完全能在途中偷偷拦截掳了他,而他们堂而皇之的拦在官道上,分明已有所图。
乞儿认真听谭盛礼分析,好像明白了些,“谭老爷的意思是人如果敢光明正大的来挑事,必然是心中有道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