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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祭无忘告乃翁 (芒鞋女)


  八月离现在也就剩下三个多月的时间了,谭振兴有几斤几两他自己比谁都清楚,论作诗他有几分心得,要他去考试绝对过不了,谭振学这般厉害的人物县试成绩都是卡在最后几名过的,何况是他,父亲是不是被刘明章刺激狠了,望子成龙的心情他能理解,但过犹不及啊。
  谭盛礼丢下这话就走了,他收拾了几件衣服,都是上等绸缎缝制的,把衣服交给谭佩玉,让谭佩玉去镇上当铺当了。
  手头拮据还不知节俭,认不清局势,一味的贪图享乐,必然会没落灭亡。
  整顿家风,最先要整顿的就是好逸恶劳,追求享受的作风,衣衫再华丽有何用,自身修养不够,走到哪儿都不会让人高看一眼。
  谭佩玉看谭辰清穿过这几件衣服,今年开春后置办的,谭辰清极为讲究,嫌汪氏女工不好,买好布,专程请镇上的绣娘缝制的,单说每件衣服工钱就不少,如今要她拿去当掉,谭佩玉哪儿敢,“父亲……”
  她自幼心思敏感,不禁猜想是不是自己回家给家里增添困扰了,否则好端端的怎么会想着把衣服当掉,家里何曾如此缺钱过?
  看她脸色惨白,谭盛礼直言,“与你无关,是我想明白了,咱家不过普通人家,衣食住行过得去就行了,过分的追求体面倒显得不伦不类。”这两晚,他想了很多,科举之路艰难,银钱要用在刀刃上,否则由着铺张浪费的作风延续,等不及谭振学他们赴京赶考,最后那点田地恐怕都败光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精打细算总没错。
  “佩玉,你聪慧过人,你说,就谭家目前的情况,那两百多亩地能撑几年?”
  谭佩玉不说话了,再看椅子上叠的衣服,心情复杂。
  父亲,真的和以前不同了,懂得居安思危了。
  谭盛礼没有再做解释,待谭佩珠端着饭菜进屋,谭盛礼与她说,“待会赶集,你与你长姐同去,买件好点的衣服,小姑娘就该穿得花枝招展的。”
  谭佩珠眨了眨眼,想说借隔壁婶子的钱还没还,家里哪儿有银钱买衣服,看她疑惑,谭盛礼心情好了点,“你长姐会和你说的。”低头看到仰着脑袋打量自己的大丫头,心情更好,“大丫头也去吧,给大丫头也买两身穿的。”
  儿子不争气该收拾,女儿贴心懂事该宠溺。
  既是要把衣服换成钱,索性就全换了,包括谭振兴和谭振学的,兄弟两不敢多言,默默回屋把值钱的衣服都装了,谭振兴不敢相信,那件被刘家兄弟撕烂的衣服竟成了自己最拿得出手的衣服,好想放声大哭,又害怕招来谭辰清不满,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依依不舍的把衣服交给谭佩玉,不死心地又拽回来,“长姐,死当吗?”
  死当的话就拿不回来了,他摩挲着最上边竹纹缎面的长袍,这是他准备留着谭振学考中秀才那天穿的,而下边那件天青色的对襟直缀是留着谭振学成亲那天穿的,还有再下面那件,是留着谭振业考中秀才穿的,再再再下面那件……
  越想越舍不得,死死地将衣服抱在怀里,比骨肉分离还难过,谭佩玉拍拍他的手,安慰,“好好读书,等考取了功名,咱家条件好起来再买便是了。”
  “呜呜……”谭振兴哽咽出声,“长姐,你老实说,这辈子是不是都没希望了啊。”
  考取功名谈何容易啊,谭辰清饱读诗书尚且连县试都没过,何况是他们了。
  谭佩玉:“……”她突然明白父亲为何这般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谭家已经没有大树给他们乘凉了,再不振作起来,往后恐怕连普通老百姓都不如了,“事在人为,只要你努力,没有办不到的。”
  说着,她快速地夺走了衣服,抱着就出了门。
  留下两手空空的谭振兴愣在原地,泪流不止。
  相较而言,谭振学虽不舍,但没脆弱到哭的地步,兄弟两像追着大人想出门的孩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谭佩玉身后,直到发现谭盛礼站在院门外,兄弟两收起脸上的表情,不敢再追,就这么站在半山腰,目送谭佩玉下山,直至消失在山路拐角。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兄弟两隐隐感觉要变天了,往后恐怕不好过。
  天光大亮,田野里满是忙碌的身影,他们再次往山里去了,谭辰清说了,老百姓的日常就是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谭家和普通百姓没有两样,就该过那样的生活。
  两人四肢酸疼麻木,哪儿还有什么力气,整个上午,合力砍了半捆柴火,中午回家不敢看谭盛礼的眼睛,两人自知表现不好,吃过午饭,丢下碗筷就往山里去了,看两人状态不佳,谭佩玉心头担心,谭盛礼安慰她,“别担心,玉不琢不成器,他们比你想的能扛。”
  傍晚,天擦黑时兄弟两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手里的柴火更少了。
  谭盛礼站在后院,扒着他们这两日抱回来的柴,兄弟两心下惴惴,低低喊了声,“父亲。”
  “累吗?”谭盛礼问。
  两人面面相觑,不敢撒谎,陈恳地点头,声音沙哑哽咽,“累。”
  “累就对了,人生在世,没有谁是不累的。”
  兄弟两垂眸,“父亲说的是。”
  “先去吃饭吧,吃了饭我考察你们功课。”
  谭振兴绷不住眼泪又哗哗哗地往下掉,累得脑子都转不动,还考察他们功课,真要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啊,月色朦胧,谭盛礼看出两人心底的排斥,反问,“不想读书吗?”
  “想。”
  太想了,比起干活,读书真的太轻松了。
  谭盛礼考察的功课不同,谭振学功课较为稳扎,难度有所提升,谭振兴荒废了几年,解答模棱两可张冠李戴,谭盛礼给他布置任务,抄书,先记住书里内容,再做释义解答。
  谭振兴抄书,谭盛礼也在旁边陪着,他在默书,家中藏书太少,就是把这些书揉烂了学识也达不到会试程度,想要提升学识,还得学更深更难的文章,而这些文章,都装在他的脑子里。
  为了节省油灯,父子三人同桌而坐,太久没握笔,谭振兴手指僵硬得发麻,他注意到,无论他何时抬头,旁边的谭辰清都在专注地写文章,姿势没有变过,他的速度很快,笔力苍劲,磅礴大气,俨然有大儒之风,他不敢相信,就这样博学多才的人连县试都没过,而他,他要怎么去考县试。
  凭运气吗?


第10章 受苦受难
  他要有这个运气就不会连生两个都是闺女了,他觉得有必要和谭辰清实话实说,以他的学识,今年县试无论如何都过不了的,谭辰清不该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但他不知怎么开口,就在这时,谭辰清抬起头来,目光阴恻恻地瞪着自己,谭振兴抖了个激灵,赶紧低下头去。
  写字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没出息的东西!谭盛礼手边没棍子,有的话挥手就给他几棍子了,就他这唯唯诺诺偎慵堕懒的性格,能考上童生有鬼了。
  “出去灌两口冷风再进来。”谭盛礼沉着脸,委实不想看谭振兴的怂样,将人撵走自己好冷静冷静。
  死而复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搁他身上,他是恨不得死掉算了,否则迟早被这些不孝子孙气死。
  哦,忘记了,他之所以死而复生,就是被他们给气活的。
  谭振兴不知怎么又惹自己父亲不满了,他扁着嘴,委屈地放下笔,规规矩矩走到屋外,夜风微凉,凉得他直哆嗦,他狠狠地深吸了两口冷气再折身回屋,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就听他父亲又说,“再灌两口。”
  谭振兴:“……”
  这还是那个挂念自己舍不得咽气的父亲吗?不像啊。
  谭盛礼将写满字的纸张抽出,叠在字迹已干的纸张上,低头继续写。
  科举靠的是恒心和毅力,谭家人的生活就是太舒适了,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吃不得半点苦,他们科举不落榜谁落榜,有意磨练他们,直至子时过半,谭盛礼才把他们放了。
  兄弟两如蒙大赦,收拾好笔和纸,像打鸡血似的兴奋,嗖的冲出房门,仿若离弦的箭,要多快有多快。
  谭盛礼只感觉到桌边起了一阵风,抬头兄弟两已经没影了,猝不及防的,胸口又升起股无名火来,孺子不可教,孺子不可教啊。
  稍感安慰的是,半刻钟过去,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丁点哭声传出。
  兄弟两总算有点男子汉气概了。
  转而想想自己竟将不哭作为评判男子汉的标准,不是侮辱男子汉吗?谭盛礼摇头叹息,将纸张按顺序叠好,提着油灯回了上房。
  夜更静了。
  谭盛礼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祠堂里,谭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散在暗不见天日的角落里,四周墙壁结满了蜘蛛网,老鼠在周围觅食。
  有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跪坐在破败的祠堂里低声啜泣,谭盛礼看不清他的面容,闻声识人,他知道是谭振兴这辈的后人……
  德高望重的家族竟沦落至此,谭盛礼愤然唾骂,嘴唇微张时,骤然睁开了眼,方知那是梦境。
  窗外天色未明,起了大风,树叶沙沙作响,他缓缓吐出口气,起身推开了窗户。只看东边有抹亮光,谭振兴提着灯笼站在门边探头探脑地张望,像做贼似的,联想到梦境谭家的境地,谭盛礼怒火丛生,“谭振兴,偷偷摸摸干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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